蔡元培回顾着辛亥旧事,说不出的感慨,杭州举义后他就一直被关在牢里,也正是因为没有参与其事,之后他才一直在悉心了解复兴会后来是如何席卷天下的;而杨锐,不少时候也会提到开国前的旧事,经年累月下来,杭州以后生的事情,他反倒比一直在海外的虞自勋清楚。
“那中日战争呢?”虞自勋听完他的陈述,好一会才问道。“既然英国不想远东生动乱,为何又支持日本和俄国……”
“战争快要爆,但究竟什么时候爆,谁也不知道。当时中德之间越走越近,一旦中国也加入同盟国,那英国的远东殖民地、印度等地,将全在同盟国的威胁之下,英国的打算估计是先解决东方,而后再解决西方,所以才驱使日本攻我;俄国那边除了英国,德国也是怂恿的,因为俄国一旦占领满洲,他北面的压力又能大减。不过根据俄国革命时从彼得堡搜出的外交资料显示,日俄对满洲和东北战前就有约定,这一次再也不是日俄战争那样的死斗,彼得堡认为只有二十万人就能轻松解决战斗。”
蔡元培道,他说罢不由再叹,“杨皙子说的没错,这世界就是战国时代。战国时弱国可是要看强国脸色的,宁得千军万马,还不如魏国的丞相或秦王给一句话。辛亥前的我国,除了沪上江南局、湖北枪炮厂能造大炮外,其他地方最多能造枪,可造枪也是要进口钢料的,火药更不必提。你看复兴军6军的设置,炮兵第一,机枪第二,打仗据说就是大炮加刺刀,没有炮、没有炮弹,拿什么和满蒙新军拼命?能走到这一步,哎。不容易!”
“可既然能走到这里,就会想着能不能走到更远的地方去。”虞自勋接过蔡元培的话茬,“但再往前走,就会掉到悬崖下去。签订中日同盟条约便是掉下悬崖的开始。”
“这又怎么说?”蔡元培对国内以往的事情清楚,对当下的局势却不那么清楚了。
“美国人非常不满意中日同盟,参议院对是否要批准华盛顿海军条约起了非常大的争执,最后是四十九票对四十六票,两票之差使得条约通过。”虞自勋道。“之所以能通过,是因为竟成放弃了所有主力舰,也承诺不造战列舰,只保留航空母舰。孑民,以你对他的了解,这是真的放弃海军,还是假装放弃海军、而寄希望于新兵种,就像当初的装甲师一样?”
“放弃海军当然是假的。”蔡元培笑。面对强敌,杨锐擅长的是侧翼迂回,这是他坐镇杭州时总结出来的经验。当时他掌握着起义军的命运。不得不研究杨锐以期模仿。
“对,很多美国海军将领、参议员也觉察到了这一点,这种让步其实是放弃现在、豪赌以后。但哈定政府是美国有史以来最糟糕的一届政府,国务卿休斯又得过且过,所以事情才变成这样。”虞自勋道:“其实这不是好事,如果美国一直施压,竟成未必敢和日本签订同盟条约,而不和日本签约,他就没有力量做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孑民,你知道吗?在远东我们能颠覆之前的秩序。那是因为一个‘远’字,如果是在近东,比如奥斯曼,要想做到这种地步。是绝对绝对不可能的。现在已是我中华最佳之时期了,若是想再进一步,联合日本挑战英美,其结果只能是死无葬身之地。
因为英美不仅仅是英美两国,它是用数百年时间所营造的世界秩序。复兴华夏之说,只是一个濒死文明受西洋文化刺激的回响。这是不可能会成功,我们最多保留自己的字、保留若干传统,而后纳入这个世界体系。竟成所做的一切,就是带着这个国家,韬光养晦、左右逢源,目的是想另建一套秩序。可最终这只能是徒劳,我们复兴的太晚太晚了,若是提前两百年,哪怕是提前一百年,也许还有机会,可如今一切都太晚了。”
蔡元培从来没从这方面考虑问题,现在听虞自勋说,不由问道:“自勋是说我们打不过英美?”
“这不是打不过打不过的问题,这是整个世界体系为英美所操纵的问题,他们信仰同一个上帝,不管是基督教还是天主教;又都是白人,一旦大战,就很有可能展成人种对决,中日两国能对抗整个世界?中日之资源能与全世界资源竞争?中日之科技能与全世界科技相比较?中日之钱财能与全世界相抗衡?
事情逾来逾明显,战争打的其实就是钱。我国去年gdp为两百六十亿华元,日本则只有一百三十三亿日元,加起来总共为三百九十三亿华元,也就是一百九十七亿美元不到。不说这其中工业gdp占多少,单比美国七百多亿的gdp,就差了三分之二强,而英国gdp、法国gdp,欧洲gdp,这些通通没算。中日合盟以挑战欧美,他正带着大家朝这条路上走,并美其名曰‘复兴’,呵呵……”
军国大事蔡元培是少有了解的,gdp更是一知半解,他想抓稻草一般的道:“可美国的报纸不是说英国代表团极力赞扬我国放弃主力舰、支持签约吗?英美之间也是有矛盾的。”
“英美是有矛盾的,英国希望在太平洋西岸给美国找一个对手,这个对手就是中日同盟。有人牵制中日,那么她南洋的殖民地、印度殖民地、中东殖民地就安全了。”虞自勋道。“但这只是国与国的谋算,如果中日不是为了争夺殖民地,而是挑战整个世界秩序,那英美就会联合起来,用较为通俗的说法就是:黄祸!”
“那俄国呢?”蔡元培想到了北方的邻居,这一次据说是俄国高层率队访华,国内虽然并不重点报道,但从内部参考消息上他却知道,俄国的目的在于世界革命,推翻整个资本主义制度。“他们要搞世界革命,这才是欧美的死敌啊?”
“俄国是比英美更危险的存在!而且俄国在波兰被协约队、波兰军队,特别是当初被我们俘虏的十多万西伯利亚军打了回去。从欧洲战争开始,俄国就一直处在战争中。波兰一败,俄国已失去动世界革命的最佳机会,现在他正在休生养息,据闻俄国因为内战饥荒。死了一千多万人。
俄国人若是休养生息好了,他是会进攻他之前就难以撼动的西欧,还是转身侵入我国或中亚波斯等国?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当我们挑战欧美之际,或是在挑战失败之后,俄国若趁机东进或南下。南北夹击,我们真的守得住吗?”虞自勋道。
他见蔡元培还在狐疑,再道:“孑民千万不要被俄国人骗了,俄国人若是刨去其白种白皮,里面就是一个成吉思汗时的蒙古人,而那时的蒙古人最为狡诈。甜言蜜语之下,全是数不尽的歹毒心肠。当初外东北划界时,趁着清廷被英法联军吓破胆之际,俄国以保护满洲之名,不但抢走了外东北。还将吉林、黑龙江的入海口全都围了起来。
甲午战后,又以共同防日为名,修筑了东清铁路,并强占旅顺军港;庚子事变,俄军抢夺杀戮最重不说,还准备将满洲变成黄俄罗斯,若不是日本……,正如你说的这不符合大英帝国的对德策略,所以英国怂恿日本对俄开战,如不是这样。说不定现在北京已是边疆了。
凡此种种,可见俄国人攻城略地,全然不像日本人那样死板,他不但会威吓敲诈。在要强硬的时候更绝不手软,如此软硬兼施,任谁都难以抵挡。如今俄国又变成麦克思主义的撒播地,除我国和日本外,欧洲、乃至美国都受到布尔什维克分子的沾染,处处都是罢工。若是俄国将麦克思主义渗透进我们,那会如何?
东南是英美、西北是俄国,我们正好夹正中间。若与英美交好以进攻俄国,那是无所惧的;可现在不是,这一次中日同盟其实是为了提防美国,再看这次俄人友好来访,竟成的策略明显是交好俄国以敌对英美。今俄国国力大损,当然有交好的可能,可等俄国元气恢复,她西面打不过,转而往东南开拓呢?赌场常常赢钱之人,久而久之就会有无往不胜之感,以为万般一切,皆在自己掌握,其实呢,世事变化无常,纵使是神仙,也不能没赌必赢。”
其他还罢,但说到俄国麦克思主义,蔡元培是极为恐惧的,他在出国前看到的布尔什维克报道实在是太多了,而在美国那几年,罢工又异常的频繁,报纸上常常提布尔什维克,想来这些必然和俄国革命有所联系。若是中国也有布尔什维克,也生俄国革命那样的惨剧,他便是死也要拼死阻拦的。想到此,蔡元培道:“要怎么才能避免这个结果?”
“事情正按部就班照竟成的计划在走。要想避免挑战英美失败、最后被俄国鲸吞的结果,只能用两个办法。第一,拆散复兴会执政的根基,也就是推行地方自治,这是解决问题的根本,但他不会同意,会内的既得利益者也不会同意;第二,让他下台。”
“下台?!”蔡元培无比惊讶,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是,下台。”虞自勋道。“以工业计划、还有小徐之前掌握的科研项目进度看,十五年后,就是竟成挑战英美的时间。他已经做了十年总理了,再任十五年便是二十五年,以稽疑院五年一届算,这就是五届总理,实在是太长了吧。
孑民,你知道吗,当初香港会议时,有一天晚上在天台,不知为何说到总理任期,他当着大家面对枚叔说:‘丞相任期我不担心,我们在坐的都能轮一遍’。”
“丞相?”蔡元培当时还在牢里,根本不知道会上的细节。
“那时候政府议定为三府十二部,总理府就是丞相府。”虞自勋道。“如果地方自治不成,只能将那时的话拎出来。我们也不求大家都轮一遍,我们只求他最多再任一届总理就下台。也未必是我们任总理,只要不是华封先生,还有农会的徐贯田便可;再则是总理下台后,军权必须交由下届总理掌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