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来不及回答,影像便中断,通讯室被昏暗所环绕。亚伯特手肘靠着操控台,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检视着自己混杂着屈辱与欢喜,互相冲突的内心,他让身体沉浸在黑暗之中。不一会儿那抹黑暗有了动静,微微突显室内另一个人的存在。
擦拭湿透的脸后,他打开照明。背对着白茫茫的人工亮光,交握着双掌的亚伯特,垂着双眼喃喃说:“很好笑吧?”
“嫁去亚纳海姆的女人,调教本家的长男当走够。这就是毕斯特财团家中实情。”
抬起头,他看向背后。靠着门口旁的墙壁,利迪。马瑟纳斯没有回答。身穿“报丧女妖”用驾驶装的他不满地交叉着双臂,才与自己目光对上,便毫无兴趣般地别过头去。亚伯特从椅子上起身,“我给了姑姑假的资料。”他用事务性的声音续道。
“是与少尉你身材接近的检体资料。我想是没那么容易穿帮,不过可不要在舰内到处乱晃。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可能有与姑姑有关的人。要是驾驶者是马瑟纳斯家的人这件事被知道了,可会引起波澜。”
他在舰内演讲这件事,居然已经传到玛莎的耳朵了,所以才麻烦。踹了地板一脚,亚伯特让身体往门口流去,不过一句“为什么”让他稍稍转头。交抱着双手的身体一动也不动,利迪阴沉的眼神看向自己。
“为什么你要背叛姑姑,让我搭上这艘战舰?”
“我可没有背叛。‘报丧女妖’需要驾驶员。会自愿驾驶连强化人都应付不来的感应机体,这样不要命的人可不是常有的。”
利迪的眉毛微微颤抖,低声说道:“我会驾驭它给你看。”自从脱离“迦楼罗”以来,他笼上一层阴影的脸庞,看起来随着日子过去,一天比一天灰暗。亚伯特移开视线,“而且,我也想要保障。”他刻意用冷淡的声音说着。
“别说‘拟。阿卡马’那群人,就连我们都不知道‘盒子’的内容。就这点来说,身边有少尉你这个似乎知道内容的人,要是有什么万一,也会比较有利。”
“你已经查觉了吧?”
只有眼神转动,利迪说道。从“迦楼罗”上他所透露出的一些事项,听过以相官邸“拉普拉斯”爆炸攻击为开端的“盒子”始未经过,是可以推敲个一二。“是啊。”亚伯特回答。
“问题在于,那上面记载了什么。”
将对上的视线立刻错开,利迪出含混的声音说道:“……那是诅咒。”背部离开先前靠着的墙壁,拿起漂在空中的头盔,他有如要将其压碎般地在肩膀使力。亚伯特注视着他仿佛在颤抖的背影。
“可是,这些事都不重要。我是为了打倒‘独角兽’才跟着你来的,你要怎么利用我都没关系,不过我可不会因为它是‘盒子’的钥匙就手下留情,这点你最好记着。”
“没问题。没有这种觉悟的话也打不倒‘独角兽’。最坏的状况下,只要能阻止‘盒子’外流,姑姑就会接受了吧。”
这不是谎言。他要是能够不去想多余的事,与“报丧女妖”一体化那最好。为此,亚伯特才会将与玛莎的对话摊开来让他看清楚。“我们双方,都各自想要得到不同的东西。”在最后加上这句话,亚伯特离开了通讯室。闭上的门掩盖了利迪的背影,并出低沉的声音,在走廊上回响着。
映在荧幕上四十岁前后的男人,习惯于受人注目,并且熟悉让自己看起来更有魅力的方法。对于担任像他这样职位,并且又有一张五官端正匹敌演员的面容之人来说,这事并不稀奇。不过,能够做到不卑不亢,脸皮厚到有如在镜子前面表演着自己,只从出身与教养无法对这点做解释,也许这就是这个男人所具备的特殊资质。
‘状况我都了解了。不过,很困难啊,共和的行动范围受到限制。要在领海之外活动,必须经过联邦的同意。’
摩纳罕。巴哈罗,四十四岁。是从战中到战后,在吉翁共和国建立长期政权的达尔西亚。巴哈罗前相的长子,也是现任国防部长。表面上继承父亲的路线,推动联邦追随政策,不过暗中却纠集了反对共和国解体的国粹主义者,也煽动着吉翁主义的复权。对“带袖的”,也就是新吉翁军来说,是暗中支持他们活动的赞助者……虽然如此,不过“这男人我不喜欢”,就是安杰洛对他所有的感想。
把政治世家出身的议员第三代当卖点,用他端正的面具博得平民的支持也就罢了。在大战末期,以军官身分被配到宇宙要塞“阿。巴瓦。空”,只是在坚固的要塞深处闻到一点实战的味道,就拿上过战场当作卖点的轻薄个性,也还可以当做是他的魅力容忍。最让人看不下去的,是他那过度完美的自我演出。总是让对方的眼中映着自己,演出对方所追求的样貌的同时,却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如果不是真正傲慢之人,是无法像这样彻底地将别人看成物品的。
“客人”中常有这种人。脑中闪过这念头,安杰洛因为不快而紧握住拳头。他刻意错开了身体,不被通讯荧幕的摄影机拍到,并由上而下瞄着坐在正前方的那头丰厚金。与摩纳罕相对的脸一动也不动,“应该有正在远洋航海中的练习舰队。”弗尔。夏历用爽朗的声音说着。
“您可是胸怀大志的摩纳罕国防部长。练习舰的护卫队中,应该配有受您照顾的忧国之士吧?”
戴面具的脸映着荧幕的反射光,夏历说着,嘴角因笑容而扭曲。在“留露拉”舰内一角,夏历那装饰得有如贵宾室的办公室中,只有房间的主人与安杰洛两人。摩纳罕稍稍眯起眼睛,‘该说被你将了一军吗。’他回答着,声音仍旧是毫无滞碍,有如在念剧本一样。
‘我的确有可以运用的手段。不过在现阶段把共和拉上台面可不好玩。最近的骚乱让吉翁之名受到众人注目。虽然我期待“带袖的”能够有更好的对应……’
“星球的事件是星球上的激进派所引起,不是我们新吉翁策划的。”
‘世间不这么认为啊。联邦议会想以此为契机,煽动剿灭吉翁的动作,说什么这是第三次新吉翁战争的开始。也有人主张要对共和国进行视察——’
“而我听说即使透过那议会,仍然无法掌握‘拟造木马’的动向。我们主力舰队要移动到月球方面需要时间,就算要动用潜伏在side6的舰艇,也需要最低限度的线索。就这点来说,以月球周边为主要地盘的共和,应有比联邦更彻底的搜索行动可期。”
被冷彻的声音不断地讯问着,一时语塞的摩纳罕眼神出现了动摇。安杰洛的嘴角上扬,在内心笑他的层次实在差太多了。摩纳罕的自我演出毕竟只是政客水准的技俩。相对地,夏历希望成为全宇宙居民意志的容器,已将自己的角色内化了。为此夏历“再次”戴上面具,决意要彻底扮演容器这个角色。摩纳罕这种程度的俗人怎么可能与他相提并论。
你就继续鼓吹你那没内容的国粹主义吧。夏历崛起的日子就快到了。为了烧尽一切不义,迎接毫无污秽的清净世界,这位命中注定将成为弃民(宇宙居民)之王的男人,崛起的日子就近在眼前——忘却现实时光,安杰洛陶醉在那即将来临,想像的时光之中。‘我知道了。’摩纳罕出的声音,听起来仿佛是那么遥远。
‘可是,毕竟是只能私下进行的手段,还是有限度。’
“没有关系。只要知道‘拟造木马’的动向,我和亲卫队就会从‘留露拉’先一步出。”
‘拜托了。现在的共和,不论是装备或是人员都还无法承受实战。跟“带袖的”不一样。’
“而赐给‘带袖的’这些力量的,正是您啊。摩纳罕。巴哈罗国防部长。”
补充一点,接受卡帝亚斯。毕斯特的探询,仲介了“拉普拉斯之盒”让渡交易的,也是摩纳罕。巴哈罗本人。忘了演技,露出完全说不出话的表情后,摩纳罕就从荧幕上消失了。夏历毫无松懈迹象地站了起身说道:“就如你现在所听到的,在脚链上装上推进器,做好进行长距离进攻的准备。出击的时候近了。”
下达的命令成了电流流遍全身,“是……!”安杰洛立正回答。夏历踹了地板,让身体接近设在房间墙上的舷窗。
“不过,他们可靠吗?被败战时的条约夺走了骨气,共和现在处于似军非军的状态。要依赖不懂得实战,只会喊着国家主权吵吵闹闹的家伙——”
“可以的。只要配好棋子,‘拟造木马’就会自己报上位置了。”
不懂这话的意思,安杰洛看着那身着鲜红色制服的背影。夏历望着舷窗,戴着面具的脸望着虚空,没有转回头的意思。
“人心是难以捉摸……然而憎恨却没有那么简单消失。”
盯着常人无法窥知的黑暗,视线望向虚空的背影就像冻结了一样。看着插在办公桌上的一朵蔷薇,安杰洛紧握着尝过那刺痛感的手掌,再也没有疑惑地离开了办公室。
不需理由、也不用说明。为了这背影,自己随时可以送死。胸怀着新的觉悟,安杰洛火热的身体游向走廊。
“认识的人成了明星,一定就是这种感觉。”
脚勾着扶手,在半空中用手臂枕住头的拓也。伊礼说道。他穿着整备兵用的连身衣,沾满了机油味的样子,感觉就像是在亚纳海姆工专过着实习生活的那个他。“也许吧。”米寇特。帕奇回答。看到他们俩的巴纳吉,一瞬间感到时光倒流,又回到了每天带着“脱节”感的学生生活。反刍着宛如前世的“工业七号”的记忆,沉浸在也许一切都是恶梦的感觉之中,他苦笑着回答:“少来了。”
“我就是我啊,对吧,哈啰?”
巴纳吉对着手上篮球大小的吉祥物机器人说道,‘哈啰!’回答声充满精神的它,便啪答啪答地拍打着看起来像耳朵的两片板子。在降落到星球之前,三个人最后见面的展望室里,除了巴纳吉他们之外没有其他人。对现在各自都有工作要作的三个人来说,这是回顾这段波涛汹涌的经过最好的地点,巴纳吉被“拟。阿卡马”收容以来,可以说是第一次过着像现在这么放松的时光。
拓也分配到ms科的整备班,米寇特配到保健科,虽然还是见习生却也负责值班。表示这样比起什么都不做来得好,一起提出志愿的两人会分到工作,也是因为连续不断的战斗使“拟。阿卡马”陷入人手不足的关系吧。无论如何,身穿联邦军作业服,看起来有那么几分样子的两人好像连表情都有所成长,让巴纳吉有种被抛下的感觉。不过对他们两人来说,似乎巴纳吉自己才成了遥远的存在。
“不过啊,当上‘钢弹’的驾驶员也就算了,你其实还是毕斯特财团的少爷吧?会不会太巧啦。”
会被他这样讲,也是正常的。与贾尔。张所交谈的各项内容,在巴纳吉的同意下传遍全舰,现在拓也与米寇特也知道他的出身了。虽然少爷这种称呼听起来不太对,不过巴纳吉也不想再多做修正。总比他们顾虑太多,结果什么都不敢说要来得好。也许这么露骨的,反倒是拓也所能做到最大限度的体贴。米寇特往自己瞄了一眼,说:“也是啦,巴纳吉会受欢迎,秘诀就是在有几分王子的感觉这一点啊。”听到这样的话,巴纳吉更加觉得这才是他们的体贴。
“真的喔?我都没感觉耶。只觉得这人明明也是辛劳人,怎么整天呆呆的。”
“就是这样,男人真是迟钝。拓也你也受到一部分人的赞赏啊,说是有家臣之风。”
“家臣?我成了家臣啦!?听了真沮丧……”
任意斗起嘴来的两人,不过这不是为了巴纳吉而闹给他看的吧。是他们自己,也需要藉由这样的动作,去消化眼前的现实,收进心中。漫然地思考着的巴纳吉,却又对可以这样观察其他人的自己感到些许疑惑,透过巨大的展望窗看着虚空。
远方的群星,用必须花上几万年才能传达的光芒散饰着宇宙。那一天,从看到划过这片宇宙而翱翔的“独角兽”那一瞬间,一切就开始了。那之后生了许多状况,与许多人扯上关系、连自己都改变了。要承担起贾尔所说的“责任”,还需要更多的时间,自己的力量也还不够,不过总有一天必须面对那些事,现在想要的,是得到足以承担的力量。就算生过有如预先安排好的事情,在每一个瞬间作出决定,并走到今目的,不是其他人而是自己的意志。包括在太阳穴中脉动的他人话语、遭遇过的状况,以及与人们的关系,这一切的一切,构成了现在的自己。
现在的自己能够这样想,或许也是与贾尔的对话化为自己的血肉,而建构出了与昨天之前不一样,全新的自我。巴纳吉垂下视线,看向双手中的哈啰。这是父亲,卡帝亚斯送给他唯一的礼物。就算逃离毕斯特家的母亲与自己所在地被他找到了,他也从未自己前来。坐在毕斯特财团领袖的位子上,在内外树敌却仍然立志改革的卡帝亚斯,似乎为了不让他们母子被卷入政争而非常地小心。连长期在父亲手下工作的贾尔,都对巴纳吉一无所知。他得知两人的关系,已经是父亲死后的事了。
‘他是温柔的人。而他知道要挥温柔的力量,需要的是坚强与严格。他的严格,让他经常被当成冷酷的能力主义者,不过那是不懂温柔意义之人抱持的看法。因为现代的人,习惯用不负责任的温柔去逃避现实。’
可是,这样的卡帝亚斯却想将“盒子”让渡给新吉翁,结果产生了至今一连串的战乱。毕斯特财团与亚纳海姆财团就是这样,运作着靠战争而成立的经济齿轮而得以延续。这是他听到卡帝亚斯亲口说的,那么说什么改革的,结果不也是想获得经济利益的战争商人弄出来的吗?
虽然注意着腹部中弹,现在仍需静养的贾尔脸色,但是只有这段话,巴纳吉不加掩饰地直接质问着他。如果是这样,那绝对不能原谅。那会让他想否定掉一切,包括“独角兽”这具遗物,以及自己身上所流的卡帝亚斯之血。
‘为了压下财团的反对势力,我想是有准备这种权宜手段。只是破坏,是无法完成改革的。就算违反了理念,也必须考虑对策,让既有的系统软着6。这就是成人社会中要起事时的规则……也可以说是责任吧。’
意料之外、可是某方面来说是预料之中的字句。束缚了人们、令人失去自己的言语、时而让人为恶,名为“责任”的危险字句。可是,要是不去承受那份重量,在这个世界之中就只能当一名无力的旁观者——抱着深刻的现实体验,巴纳吉接受了贾尔的话语。
‘这次的事件中,积极地破坏规则的,是玛莎。卡拜因。她知道卡帝亚斯大人的企图,为了让自己取代成为财团领袖而煽动周遭人士。在守护既得利益的冠冕堂皇大义下,勾结了联邦与亚伯特先生……在与卡帝亚斯大人相反的意义上来说,玛莎也是毕斯特家的血统所造就的必然……负面历史的结晶吧。因为受到“拉普拉斯之盒”的诅咒束缚,亲人之间的争斗永无止境,这就是毕斯特家族的历史。’
父杀子、子弑父——想起那可能已经因为自己的坐视而亡故的异母哥哥之声,巴纳吉静静地低下了头。贾尔那想必在父亲手下干过许多见不得人工作的精悍面容笼上一层阴影,他尽可能地用平静话语继续说着。
‘“盒子”的内容物我也不清楚。如果卡帝亚斯大人所说过的,开启它可以取回应有的未来……这句话用字面去解释的话,那意味着现在的世界失去了应有的未来,是个不完全的世界。一直不见改变的联邦星球中心主义、在殖民卫星中被驯养的宇宙居民们。继承吉翁血统的独立运动被经济系统吸收,制度化的纷争永无止境地持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