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击波的涟漪从“迦楼罗”鼻尖扩散而开,在圆锥状的冲击锥包裹下,太空梭渐渐远去。尽管承受着浓密的大气阻力,船身仍以“迦楼罗”本身的速度作为后盾,经过反覆加速又加速之后,喷射烟立刻在云海上留下了长达十数公里的轨迹。
就在“独角兽钢弹”扳开纠缠在怀里的“报丧女妖”,准备重整体势时,巴纳吉被那阵声音与震动吸引掉一瞬的注意,由下捞起的粒子束砍穿光束格林机枪的枪身,让他暗暗咂舌。巴纳吉抛下右手枪身被熔断的格林机枪,并且用左手的光束勾棍抵挡陆续攻来的斩击。自动反应的脚跟以倒钩抓住甲板的接合孔,尽管此举让机体得以站脚,但在不安定的姿势下实在难与对方抗衡。甲板忽然倾斜,着火的工程车与倒塌的钢筋被甩往右翼方向的舱壁,“独角兽钢弹”随后也重重撞在背后的悬架上。
“地板倾斜了……!?”
不见倾斜有恢复的迹象,大量碎片正从偏了近三十度的甲板滑落。是太空梭发射造成的影响。为了与原本悬吊着太空梭的左翼取得平衡,右翼下方的平衡舱已经展开,却因为开合结构故障而无法收纳至机身。结果机体便在发射出太空梭之后失去平衡,“迦楼罗”整体目前正朝右侧倾斜。险些两两摔倒的机体站稳脚步,而“报丧女妖”更先将光束勾棍的尖端指向“独角兽钢弹l巴纳吉为回避而让机体扭身,窜过驾驶舱的冲击使他心头一凉。
悬架的拘束具勾住了白色机体的肩膀。当巴纳吉理解到时已经迟了,直取驾驶舱而来的光剑逼近面前,就连闭眼睛都办不到的他直视着光剑。到此为止了吗?他根本没有空闲自间,臼齿正因为滚沸全身的悔恨咬牙作响时,直逼眼前的光束剑锋赫然静止于刹那。
‘玛莉!’
同时间,机体的集音装置拾取到一阵浑厚的男性嗓音。巴纳吉微微转了僵住的脖子,口中重复着“玛莉……?”的他,立刻隔着荧幕画面,在“独角兽钢弹”的头部旁捕捉到辛尼曼立于残存窄道上的身影。
从扭曲变形的扶手边挺出了身子,那道穿着驾驶装的身影在呼唤过“报丧女妖”的驾驶员之后,又沿着“独角兽钢弹”的肩膀一路溜到腹部的驾驶舱盖。巴纳吉再度回望在极近距离下荡漾的光束剑锋,喊道“船长,这样太胡来了!”的他让机体将右手举至胸口。
辛尼曼由驾驶舱盖滑下,然后连滚带摔地落到“独角兽钢弹”的手掌,扶着足以用双手环抱的巨大手指,他站起身。‘玛莉。你的名字应该是玛莉才对。’反覆大叫着,辛尼曼仰望“报丧女妖”的脸上完全不把其他事物放进眼里,巴纳吉只能愕然地俯望他的背影。
‘我一直想叫你玛莉,却没叫出口。因为我太胆小了。我害怕又失去重要的人,才会放弃任何能到手的幸福。回去吧,玛莉。和爸爸一起回家。’
辛尼曼张开双臂,在“独角兽钢弹”的手掌上叫道。逼近到极限的光束勾棍好似随时要将他烤焦,以武器戒备的“报丧女妖”抛来沉默的目光。折服在无法插手、也不该插手的气氛下,巴纳吉屏息守候对峙的双方。“报丧女妖”的身影显露在光束刃造成的海市蜃楼中,“钢弹”的脸孔仿佛正在哭泣。
※
‘……我明白,现在讲这些都太晚了。如果你没有回去的意思,也无所谓。一起留在这里吧。我已经不想再失去任何东西。也没有其他东西可以让我失去了。’
背靠悬架的“钢弹”手掌上,有个张开双臂的男人持续仰望着普露十二号。那黑色的眼睛化作异物钻进脑里,使观者感觉到剧痛的种子再度萌发,她用两手按住了脉动的太阳穴。
“这男人……到底在说什么……?”
爸爸、家,这些字眼都与她无缘。眼前的男人并不是父亲,而她也不可能有父亲。这男的是master。尽管讨厌被那样称呼,他在过去还是一直扮演着master的角色。剧痛的脑袋开始寻思。我和他一样,不敢踏出那一步。我不认为自己这种被玷污过的人,能取代他丧失掉的“光”。所以我才会固守于指示者与棋子的关系,打算让彼此减缓丧失的伤痛——所以,又如何?我究竟在想什么?
‘别让他唬住,普露十二号!你的master是我,快打倒“独角兽钢弹”!’
哭叫般的声音闯进意识,普露十二后转向背后。倾斜的甲板一角,可以看见亚伯特的身影就待在倒塌变形的吊舱旁边。隔着烧起来的钢筋,放大视窗照出了那张手持无线电的圆脸,对方正用蕴含依赖神色的目光直视自己——与眼前流露出包容力的男子互为对比,那对眼睛让她感受到加注而来的沉重压力。
‘我能拯救你,而你也能拯救我。回想起来,“钢弹”是敌人。只要打倒那家伙,一切就结束了。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和自己一样怀有缺陷的那对眼睛,正湿润地散发出热情。“‘钢弹’是,敌人……”口中如此低喃,普露十二号将目光转回正面的“独角兽钢弹”。master在那里,辛尼曼正对她张开双手。对方就在“钢弹”掌中等着自己——不,不对。那不可能是master。master已经被她杀了。她憎恨从自己体内夺走“光”的这个世界,为了挥别一无所有的自我,她已经亲手扭断了master的脖子。
机体将喷发光束的右手抽离,并且瞄准那个张开双手、有如被钉上十字架的男子。开口时尽会让我迷惑的家伙!就在普露十二号打算连人将“钢弹”一同刺穿,正把瞄准的游标对准毫不退让的男子时——机体背后的火势又再加剧,她看见面前的墙上浮现一道巨大的影子。那道影子掩盖了陷进悬架的“独角兽钢弹一淡墨色的人影扩散在整面墙上,生有v字双角的头部轮廓正如热气般摇曳。
“‘钢弹’……?”
让机体抽身,普露十二号望向背后。后面并没有“钢弹”摇晃的黑影与“报丧女妖”出现同步的动作,回望了将视线转回壁面的她。那双手、那双脚、那副胴。体,宛若魔魅的轮廓正和“报丧女妖”用一点不差的动作蠢动。
“我操纵的,是‘钢弹’……”
普露十二号放开操纵杆,用手摸了自己的脸。火光将“报丧女妖”照亮,“钢弹”的影子正弹射在墙上。意思是,我也坐在“钢弹”上吗?我就待在敌人体内,敌人就待在我的体内?杀害姊姊与妹妹们的敌人、夺走“光”的敌人。赶不去、抓不着,永远存在于我体内的敌人。
我自己,就是敌人──
有条蛇正在她脑中挣扎蠕动,使得剧痛的种子陆续引爆。她的身心逐步分裂。之前衔接于心的理念已然断离,与机体相通的血肉渐渐收敛为无力的皮囊。我的敌人就是我。我想恨的、想杀的,都是无法守住“光”的自己。某人的声音在脑袋深处响起,普露十二号当场发出惨叫。她的身体弓起,眼睛也睁到最大。闪烁于摇晃视野中的框体光芒、无数的警告视窗一并映于眼底,骤然熄灭的nt-d标志则化为残像,烧烙在网膜上。光束勾棍的光刃顿时消灭,精神感应框体的光辉也黯淡下来,随后“报丧女妖”就像断了线的傀儡一般,跪倒于现场。
扩张的框体开始收缩,挪移闭锁的装甲完全掩盖了感应框体的光芒。头上双角向中央收来,在双眼被包覆的同时,失去“钢弹”形体的巨人瘫软地向前倒下。“报丧女妖”直接靠到“独角兽钢弹”身上,停止活动的机体白动开启了胸部的驾驶舱盖。普露十二号被扯离线性座椅,与机内保持正压的空气一起向外流出。
没有力气、也没有空档保护白己,普露十二号的身躯穿过舱门,摔落在“独角兽钢弹”的装甲上。到处撞伤的她,最后是倒在腰部前方的装甲,并且和“报丧女妖”闪烁于头顶的复眼感应器对上了眼。无用的零件已经排出,黑色“独角兽”似乎很满意,面罩里的双眼悄悄暗下,机体恢复成一尊钢铁巨块。头痛欲裂的苦楚,以及撞伤的疼痛都已从意识远离,普露十二号也合上了沉重的眼皮。
“玛莉妲!”
浑厚的声音立刻传来,使得差点淡出的意识产生摇动。是辛尼曼吗?master正在叫我。普露十二号──玛莉妲睁开眼皮,左右转动着无法对焦的眼珠。有个穿驾驶装的男子从“独角兽钢弹”的指隙中钻出,能认出是辛尼曼的那道身影,正朝着她滑下来。对方尽全力伸了手,只眷顾她的黑色眼睛则在头盔底下冒出光芒。将自己从阴暗地下室拯救而出的,就是那只散发实际体温的手……父亲的手。在意识朦胧间低语出口,玛莉妲疲软如烂泥的身躯开始挣扎。她抬起沉重的手臂,指尖颤抖地伸向了好久不见其容貌的辛尼曼。
‘住手!普露十二号!回驾驶舱去!’
“报丧女妖”的驾驶舱仍未关闭,从里头冒出了近似哭喊的尖叫声。是谁的声音呢?想思考脑袋却无法好好运作,玛莉妲勉强撑起无力的上半身,却在背后感应到忽然扎向现场的杀气。她迅速回头,当日光转向后方舱目的刹那,她瞧见被推进火光包裹的圆盘型机体飞进了甲板。
一面抵抗从“迦楼罗”外流的气压,“安克夏”成功穿过后部舱口,并且让瞬间变形为ms的机体踏稳在甲板上。敌机两臂的光束炮瞄准了“独角兽钢弹”,发觉辛尼曼还愣站在原地,叫道“快避开!”的玛莉妲顺势转身仰望“报丧女妖”。双眼一度熄灭的光芒从缝隙中闪过,拾取到玛莉妲的念波,机体马上举起光束步枪。麦格农弹壳被排出、“安克夏”的炮口吐出mega粒子,两件事几乎发生在同时。麦格农弹的光芒膨发笼罩住“安克夏”,当爆发的机体被轰出舱口外时,在另一方面,交错的光束轴也直击在“报丧女妖”的侧腹上。爆炸性膨胀的光芒将视野染成全白,承受这股热波的玛莉妲连思考都来不及,身体已经被卷到半空中。飞散粒子如烟火般地扩散开来,丧失重力感的身体亦不知被几道冲击穿过。玛莉妲有间到肉烤熟的气味,那就是她最后的知觉。全白的光芒一转为火焰的色泽,从未体验过的沉重黑暗便扑上玛莉如一全身,使她失去了意识。
※
混在燃烧的碎片之中,玛莉妲纤弱的**飞舞在半空。长发宛如着火般地散开,在她摔落眼底甲板的前一刻,横向冲出的辛尼曼接住了她的身体。两人从前侧装甲滚落,就摔在机体的大腿部位。一边留意不让他们跌落,巴纳古推开“报丧女妖”,让“独角兽钢弹”举起左腕的光束格林机枪预备。将意识凝聚在后续出现的杀气上,他望向后部舱口。第二架“安克夏”已从散发余热的舱口降落,装备于前臂侧边的光束炮就指着巴纳吉。
“这些家伙……!”
光束格林机枪的四连枪身开始回转,连续射出的mega粒子弹直击在“安克夏”身上。先是右臂连炮身一起被轰开,“安克夏”接着又让光弹射穿左膝,一面从身上弹孔冒出黑烟,机体重重倒向后方。敌机直接被甩出舱外,逐渐让外头怒涛汹涌的云海卷去。巴纳吉吐出憋住的一口气,打开了驾驶舱前方的舱口。
有两道趴倒的人影挂在膝盖装甲的突起处。巴纳吉从驾驶舱挺出身子叫道:“船长!”话才出口,趴在玛莉妲身上掩护她的辛尼曼就有了反应,巴纳吉在安心前又赶紧坐回线性座椅。透过操纵杆,他让“独角兽钢弹”把右手垂到两人身旁。蹒跚起身的辛尼曼抱起玛莉妲,在他让瘫软不动的苗条身躯躺上手掌之前,新的爆炸声又响彻于甲板。
接着巴纳吉等待中尼曼攀上机体,再以右手将两人送到驾驶舱前。为了先把伤患抬进机体内,他一度离开驾驶舱,然而玛莉妲被辛尼曼抱在怀里的模样,却让他不禁倒抽一口气。
玛莉妲的脸孔沾满血迹与黑灰,全然不见以往的端正。驾驶装上还能看到被飞散粒子贯穿的零星痕迹,左侧腹的伤口已经裂开,不过目前似乎还没有出血。大概是皮肤被高热粒子烧伤,连带堵住了伤口。巴纳吉没有勇气去想像驾驶装破洞底下的状况,就在身体不白觉地后退时,辛尼曼怒斥“别在那拖拖拉拉!”的声音一让他肩膀一阵颤抖。辛尼曼满布血丝的双眼,正杀气腾腾地直视巴纳吉。
“终于把人救回来了。要是在这里捅出娄子让她没命,我可不饶你。”
辛尼曼熏黑的脸颊上,有道水珠流过的痕迹。对于踌躇一瞬的自己感到羞耻,巴纳吉一声不吭地把手伸向玛莉妲。两人合力将玛莉妲抬进驾驶舱,然后巴纳吉让以膝为枕的辛尼曼坐到线性座椅旁边。关闭舱门,他操纵“独角兽钢弹”起身,并跨过倒地的“报丧女妖”走向后部舱口。“请小心不要被线性座椅夹到。”对于巴纳吉的关心不做回应,辛尼曼好似抱婴儿似地紧拥玛莉妲,脱下头盔的蓄胡脸孔则静静地继续望着前方。
高度下降,“迦楼罗”目前已完全没入云海。舱口外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整片白茫,尽管再没比这更差的视野,能让敌机难以侦查肯定是一项福音。“贝松,我们救出玛莉妲了。现在要搭‘钢弹’逃脱。你能来接应吧?”看着一旁的辛尼曼对无线电呼叫,巴纳吉让机体靠近半已崩塌的舱口。将仅剩一挺的光束格林机枪换到了右手,巴纳吉在云海中寻找德戴改的机影,这时他突然注意到摇摇晃晃地出现在脚边的人影。
是亚伯特。穿着变得破破烂烂的立领衫,他半已茫然地仰望“独角兽钢弹f隔着放大视窗看到那张熏黑的圆脸,疑惑着“他没搭上刚才的太空梭吗?”的巴纳吉同样一阵愕然,操纵杆只被紧握一瞬,他再度开启驾驶舱盖。
因为此举,刚要恢复正压的驾驶舱空气开始外流,辛尼曼怒斥:“喂,搞什么!?”我哪知道。巴纳吉在心中朝对方吼了回去,他让“独角兽钢弹”蹲下身,又把机体的左掌垂到亚伯特眼前。用肉眼可以俯视到亚伯特显得疑惑,露出了却步的举动,巴纳吉倾全身力气朝他叫道:“上来!”
“待在这只有死路一条!快点上来!”
亚伯特目瞪口呆地抬起头,数度猛眨的眼睛将目光紧盯在巴纳吉身上。“别理那种人!”背对着如此大骂出口的辛尼曼,巴纳吉凝视呆站住的亚伯特。甲板深处连续传出爆炸声,立领上衣亦随风压翻飞。燃烧的碎片掠过舱口外,黑烟将亚伯特的身影掩去了短短一瞬,随后表情突然扭曲的他又把目光抛来。
“……开什么玩笑。”
不知道为什么,那道声音巴纳吉听得很清楚,他感到一股寒意。亚伯特拔出插在长裤里的手枪,开口驳斥。
“你哪有资格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