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锐出言相请,王国维是拒绝不了的。从复兴军入城始,他就在杨锐的特别照顾之内,起初他还不知道。待到后面日子久了,特别是入科学院那一回,是谁在背后护着不光是他自己,便是同僚也一清二楚。
这一日身着满清官服的王国维刚回府,妻子就拉他入屋把总理相请赏园的事情说了。女人虽然知道总理素来照顾丈夫,可依旧不安的问道:“静安,总理找你何事啊?你明日去换一身衣服吧……,还有发辫也……”
“不碍事!”王国维淡淡说了一句。他虽是书呆子,可却心思却如探照灯一般——对于照射到的东西。总能在别人无法发现问题的地方找出问题,当然,光柱之外的世界对其而言就是一团漆黑了。总理病未痊愈就请自己去赏花园,为的是什么他大概能猜到一二。与所谈论的东西相比。朝服、发辫什么的,真真是次要的。
总理相请之事,王国维只是略略的沉吟就当作没事了。当夜他照旧在书房玩玩纸牌,待十点在妻子帮忙梳理完发辫后便上床睡觉了。翌日下午。简要处理完公事的他便直接朝镇国公府上来了。
杨锐本以为王国维要下班后才来的,谁想这满遗下午居然旷班。真不知道他的考勤礼部是如何处理的。他这边还在想这个细节,程莐见有客上门,当下让杨无名先去客厅代为招呼,自己则服侍男人下床穿衣。
再一次身着外套站在地上,杨锐只感觉脑子一阵天旋地转,最后他是扶着女人的肩膀才勉强站稳,他不由叹了一句,“真是老了。”
“老什么老,病还未全好呢。”女人被他拉得东倒西歪,不由掩嘴嬉笑。
杨锐倒未在意女人的笑声,只问道:“他是穿满清官服来的?”
之前是程莐出去招呼的,她见杨锐问便道:“是,还拖了条花白辫子。我看是他挺老实的一个人,你可不要吓着人家。”
“我吓着他?”杨锐无奈的摇头,他本以为王国维会给个面子回家换身平常衣服、再把那该死恶心的辫子盘上、然后再来,不想他就这么直挺挺的来了。他看着帮自己的束腰带的女人反讽道:“我哪里要吓他,他这是要来吓我。”
客厅里杨无名正在给王国维敬烟上茶,烟还没有烧到一半,杨锐便出来了。那身着满清官袍的王国维在他看来不但暗淡,还奇丑无比。好歹远来是客,杨锐在他站起行礼的时候虚拱了拱手,双方这就算客套完了。
并未打什么机锋,杨锐直言道:“静安先生,借李中堂的一句话便是,当今为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既是三千年之大变,那自然要为黎明谋三千年之福,只是……”
杨锐说着忽然想起那差一点要了自己和儿子性命的农会,还有那所谓的基层组织,不由讪笑道,“只是以目前看,复兴会基本是失败的。这种失败不在于华夏不能成为一个世界强国,而在于她和历朝历代基本相同,无非是以会天下代替了家天下罢了。期间虽有兴盛,但那样的兴盛和所谓的康乾盛世、开元盛世不会有什么本质上的差别,且盛世之后就是衰退,若没有中兴之主,以后也就是苟延残喘了。
这虽然是王朝的套路,在以后很很大的可能不会发生,更多的情况是整个国家碎裂几片,最终成世界强国的附庸,如比利时荷兰之于英、墨西哥巴拿马之于美。我想这是每一个国人都不愿意看到的。在此我想请教静安先生,有何良策可破此局?”
虽然早就知道杨锐会问什么,可一开口就直奔主题,王国维还是有些不习惯。虽然不习惯,可他又不能用一些推搪之语来含糊其词。听闻杨锐说请教二字,他赶忙道:“请教绝不敢受。只是,三千年之变局,非国维一人能堪破,靠不住的……”
王国维边说边想,慢慢吞吞,见他还有所顾虑,杨锐再道:“今天的说的可不是清朝明朝的事情,这只是以百年计的东西,不在我们讨论范围之内。我们只说千年以上的事情,说错了也无关紧要。要是不习惯,就那假使现在前清还在,为你清千年记,这国当如何治才不至于变成墨西哥之流?”
“这……”话既然说到这个份上,扶着眼镜的王国维不得不直言道,“这应该就是如此结局啊。”
“嗯,请细说。”杨锐听得心中一紧,不由追问。
“若再无变化,本朝之后,局势当如大人所言,天下解体为世界诸国之附庸,再无缓和变化之可能。”王国维很不安,所以一直扶着眼镜,“记得大人曾在书中说,文明之初为野蛮部落,后为大小城邦,再后为王国,最后可能为共和国,但最终的结局都是帝国。
当今西欧文明,乃蛮族覆灭罗马帝国后之再生,是以仍然处于王国时期;东方我国早就是帝国。唯有日本,其明治时期废藩设县,犹如秦废分封设郡县,一统天下,此值文明之壮年;朝鲜则犹存宋明之气,犹如壮年之末、暮年之初。大人游历中外、学究天人,便当知人有生老病死,文明亦有盛衰败亡,又何必苦求复兴?顺其自然才是……”
“不行!”杨锐断然摇头。他虽是抄书,但也不仅仅是抄,书中说的东西,他基本都能背咏,生怕被人指责说这书根本不是他写的。既如此,那中华是否可以复兴他当然早有答案,正是因为有答案,他才不愿意面对那个悲凉的结果。
“静安先生,你的孩子若是病了,你是顺其自然任其转世为人,还是用尽心思求医问药,以求其痊愈?”杨锐断然之后再打比方。“我想爱犊之情,人皆有之。我不求复兴会如何如何,也不求大中华国如何如何,我只想着有些人、有些诗书礼乐、文字典籍是否能永远流传下去?我想这不是痴心妄想吧,先生既然对前清都永不忘怀,又怎能割舍这数千年文明呢?”
王国维本来实事求是,对于复兴有一说一,现在听杨锐以孩子做喻,他沉思后终于坦言道:“太炎总理反历史而行之,决议分封,或许是解决之策。不过,这只能行于关外,不可行于关内。”
“哦。”王国维对分封的认同几个月前杨锐便知道了,但此时听他说分封不可行于关内,便又问道:“为何不能行于关内?”
“大人可知此次…此次京师惊变各省之不同?”王国维问道,而后又自答,“最惨烈者为河南、山东、直隶、陕西、甘肃五省,次为山西、四川、云贵四省,再次为两湖、江苏、安徽、江西五省,最轻者为浙江、两广、福建并台湾五省。
两广闽浙台湾等地,乡间祠堂密布,又素来排外,对朝廷政令常阳奉阴违,其等同于部落分封之效;而河南山东陕西等地,宗族早无,县内唯剩地主士绅,可土改之后,士绅没落、农会横行,故上令执行最速、借机牟利。
无祠堂者无宗族,无宗族者无礼制,无礼制者无尊卑,无尊卑者无教化,无教化者无民德,无民德者实不能托付复兴之望。又言部落之民,虽茹毛饮血、蛮横愚昧,却大多质朴淳厚、耿直豪爽;城邦之民,虽粗鄙无知、犹带野蛮,却常敬天畏地、难为利惑;王国之民,虽渐通世故、日入奢华,却能守信重诺、尚文重节;唯帝国之民,虽繁文缛节、仁义道德,却卑劣苟且、阴毒狡诈。此等臣民,只能威压、无法教化。
关外之地,多为部落之民,行分封之策,必有所成;而关内祠堂密布之地,亦有希望,只是多半要严厉管束、以广教化……”(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