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男子穿过巷道,正要在下一个转角拐弯。“请你等一下﹗”这么叫道,巴纳吉一股脑地追上了男子。抓住对方没停下脚步的肩膀,巴纳吉逼问:“会有人来接我是怎么回事﹖你又是谁﹖”男人手臂一挥甩开了巴纳吉,并用锐利的眼神与声音朝他说:“别大吵大闹。”
“不想死的话就照指示做。这里马上会变成战场。”
没放过巴纳吉讶然嚥下一口气的空隙,男子迅速转身拐过了转角。巴纳吉虽然慌张地追在他后头,在老旧组合屋并列于两侧的路上,却没办法找到男子的背影。虽然站到了距刚才约有二十尺远的十字路口,并左右审视过一圈,却哪里都看不到男子的身影。只有一名弯着腰的老婆婆经过而已,男人像烟一般地消失了。
“你说会成为战场——”
握紧重量变得沉甸甸的原子笔,巴纳吉环顾起受到午后暧昧光源所映照的街景。研磨机的规律声响这时听来就像是机关砲一样,巴纳吉感觉到自己的脚步摇晃了起来。该不会,是联邦军﹖那个男人则是正在进行潜伏的间谍或什么人员﹖别开玩笑了。这里明明只是被新吉翁舰队当成驻泊地而已,根本就不是军事设施。有那样的间谍在的话应该会知道这点事吧。联邦军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来——
想到这里,一道电流通过了巴纳吉背嵴。不管是这里或哪里都无所谓,联邦军的目标是“拉普拉斯之盒”。就像在“工业七号”所做的那样,他们正在採取为了将“盒子”拿到手的行动。夺回开启“盒子”的关键……“独角兽”才是全部,其他的事情则完全不放在眼里。会透过间谍来联络自己,肯定也是为了“回收”现况下唯一能让“独角兽”动起来的驾驶员,联邦军就快要到这里来了。咬碎“工业七号”的暴力尖牙,也将袭向这个“帛琉”而来。
从手掌中滑下的滑翔机,静静地掉到了地面上。握着萤幕投影片的左手像石头般动不了,而以麻痺的右手捡起滑翔机的巴纳吉,开始死命地跑了起来。
先得抓到刚才的男子才行。要透过他来和联邦军取得联繫,叫他们停止对“帛琉”的侵攻。即使知道这不可能做到,却没办法让跑起来的身体停下,巴纳吉没头没脑地跑进了狭窄的巷道中。将露出氧化岩层的“山”当成方位的标记,巴纳吉靠着昨天的记忆走向地下铁车站。与满载沙土的卡车擦身而过,就在不知道拐过第几个转角的剎那,巴纳吉的头差点撞到由去向而来的人影。
比巴纳吉停下脚步更早,迅速移动的人影先让开了路。有惊无险地站稳差点跌倒的身子,巴纳吉和站在转角的人面对面而嚥下了一口气。
“怎么了﹖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并没露出特别惊讶的样子,玛莉妲发出清澈的声音问。“那个……”正当巴纳吉就要开口时,他也和玛莉妲背后的辛尼曼对上了眼,便立刻将萤幕投影片藏到身子后头。
在这里把话讲明的话,他们会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全军。联邦军将受到埋伏,刚才的男人也会被揪出来吧。利迪、美寻、塔克萨、就连记下名字的机会也没有的舰长与通讯员们。他们并非只是被称为军人的作战单位,有血有肉的“拟?阿卡马”乘员们的脸孔在脑里浮现,让巴纳吉闭上了嘴。当然,会来的不一定就是他们。既然已经遭受到那样的损害,又有塔克萨和奥黛莉坐在上面,将侵攻而来的视为是其他部队也算理所当然,但事情并不这样就没关系了——
这是一瞬间的思考。“巴纳吉﹖”将玛莉妲皱起眉头的发问当作时机,巴纳吉回过神来。巴纳吉伸出右手拿着的滑翔机,“呃,这个请妳还给提克威”这么推给玛莉妲之后,他用着就像要踩空脚步的步调退后。
“我马上会回来。先这样。”
宣告下午三点的警报声响起。“巴纳吉﹗”背对着玛莉妲这么叫着的声音,巴纳吉又开始狂奔。要怎么做才好﹖要怎么做﹖警报声的音乐声渗透进重复低喃着的脑袋,让找不到出口的思考越显混浊。距离作战开始的下午三点,还有三小时。一边感觉到手中握的发讯机时时刻刻在增加重量,巴纳吉停不下来的脚步持续踹飞起路上的沙尘。
“接触他了吗﹖。。。。。。不,没关系。老鼠放着不管就好。那是用过就丢的卧底。应该也不会握有像样的情报吧。”
下午三点的钟响起。下城区是由警报声断续作响报时,而在这个上城区则会变成宣告下午茶时间的潇洒钟声。这鼎钟是自称为这里总督的男子,从地球的欧洲地区带过来的。一面对强迫传入耳中的音色感到厌烦,安杰洛重新握起施有象牙刻饰的话筒。
“比起这些琐事,『独角兽』已经照预定移送了吧﹖。。。。。。那好。就让它站在醒目的地方。那傢伙一定会找上那里。”
如同预料地,电话那端的声音提出了疑问。视线转到背后,并将正拿起茶杯到嘴边的弗尔?夏历纳入视野的安杰洛,只好施压道:“这是上校的指示。不要去想多余的事。”并摆回话筒。古董电话发出“叮”的清脆声音,融入停止作响的钟声余韵中。
“您的贵用结束了吗﹖安杰洛上尉。”
与钟声相较下显得碍耳的声音传来让安杰洛转过忍着不咋舌出口的脸。在人工太阳光粲然流泻进来的接待室里头,有着培培?门格南拧起淡黑脸孔微笑的身影。
累积着肥厚脂肪的巨大身躯上,邋遢地穿有古罗马式的?松外袍,而他那看来便貌似好色的脸孔则朝向了安杰洛。虽说这是他祖先生长的土地——地球的南方民族服饰,不管是那闪着金色光泽的粗大手镯,还是戴在毛虫般手指上成串的戒指,看在安杰洛眼中都只是低俗的暴发户品味的一环而已。光执着在密集的奢华上的如此服装,和将气质弃置于不顾的官邸之主真是再合适不过了。这便是“帛琉”总督平日的德性。
这样的吉翁主义信奉者是会惹人笑柄没错,但只要培培还身为“带袖的”贊助者之一,就不能对他露出露骨的嫌恶情绪。“是的。在谈话中接电话,对您失礼了﹗”极尽客气地这么回答后,安杰洛回到了夏历身后。进展有照预定吗﹖对隔着面具如此质疑的视线用眼神点头示意过,安杰洛将抹去表情的脸孔朝向了培培。“他年纪这么轻,却很能干呢﹗”“帛琉”的总督抛来讽刺意味居多的声音。
“有他这样的年轻人在的话,就可以对新吉翁的将来抱有希望了吧﹖弗尔?夏历上校。”
“这句话要用像培培总督这样的支援者才能成立。要不然,我也无法断定。”
“哪儿的话。像我这种人,不过是个突然得势的投机分子而已。若能对吉翁的再兴贡献一份力量,便百般光荣了。再说,这样也可以替因为强制移民而被夺走代代相传的土地,最后只能走小行星带终老的祖先们了结一桩遗憾哪。”
一边以勃艮地产的葡萄酒就口,培培皮笑肉不笑地说着。先不论其话语的真伪,他的祖先将生涯耗尽在小行星带的开发上是确有其事。由于宇宙辐射病而早年丧父,而被迫与母亲兄弟度过以激洗面生活的他,不一会儿便就任了刚组织成的劳工组织代表。一方面致力于改善恶劣的劳动环?,另一方面则巧妙地煽动示威或罢工运动,成功将自己的存在价值昭示于财经政治界。特别是在战时,培培与靠着舰艇修理业累积财富的佩尔加米诺一族关系深厚,也有传言指出那时候用于修理业的大半矿物资源,都是培培从非途径转售的。当时採取了中立立场的side6拥有大量的浮游船坞,也就是说,将联邦与吉翁双方当成顾客的佩尔加米诺造舰公司背后,还有着随心所欲操,弄着小行星带劳工组织的培培存在。
战后,虽然佩尔加米诺退隐,培培与side6的孽缘却还持续保留着,对于维持“帛琉”这里的政治安定也有出一分力。就这层意义而言,培培无疑是支撑新吉翁军的红人,也可说他是从强制移民背景下窜起的立志传型的人物,但培培这个男人原本就有强烈的投机分子气质。到了现在,倾注于改善小行星带劳动环境的热情也已成为往事,像这样镇坐在权力宝座上之后便转投榨取劳方阵营的无耻厚颜,叫人无法不想到媒体所说的“政治的季节已经结束”论调。经过一年战争,以及两次的新吉翁战争,宇宙圈独立的潮流已渐渐转变为过去的乡愁,但在其背后则有着培培这样的商业主义化身存在。用软性手段要过去的斗士从抗争运动中收手,再以奖励将其拱作榨取基层的一方,结果便造就了现在无人在乎的地球圈。
于培培来说,对“带袖的”进行协助不过是投资的一环,而军方也明白他就是构成军事产业复合体的魑魅魍魉之一。不认为培培是够格涉足重生新吉翁深处的男人,就连定期会面时也留心着不能对其松懈的安杰洛,因为培培接着说道:“不过,身为将『帛琉』安全託付予您的人,我有个最低限度的请愿”的声音,而微微挑起了眉毛。
“特别是像发生在『工业七号』那种骚动般的事件,如果事前不能让我先知道的话,会很困扰。毕竟也得顾虑到当局对于side6的颜面哪。”
“如同我刚才所说明的,那是场不预期的事故。虽然我很感谢培培总督的鼎力相助,但也不能将军方的行动逐一告知予您。”
“这里我了解。只要能像这样定期地进行杂谈便已足够了。我丝毫没有对军方行动置喙的意思。”
对于夏历的回答,培培也附和照预定进行调和的声音。对于争夺“拉普拉斯之盒”的骚动缘由,这个男人究竟理解到了什么地步。当安杰洛这么想的时候,培培的眼睛悄悄地瞇起,由其口中发出了切入要害的声音。
“话虽如此,我在意的还是米妮瓦小姐的病情。到现在还是没恢復吗﹖”
这就是这男人麻烦的地方,尽管沉浸在安乐的暴发户生活中,却没失去投机分子般的直觉。“很遗憾,等小姐能出来见人时,会再向您问候。应该是长年为了避人耳目而跋涉的疲倦显现出来了吧﹖”一边听着夏历机械性回答的声音,安杰洛注视培培的举动。“是这样吗﹖我也有常看的家庭医师。如果病情会拖久的话,请通知我。”这么回话的培培,脸上露出的则是已经确信米妮瓦人不在的精明表情。
“吉翁再兴之星如果出了个万一可不行。今日的新吉翁军……让联邦戒慎恐惧地唤作『带袖的』军队组织,虽然是由上校您一手创建出来的,但组织的中心还是有米妮瓦小姐这股向心力在作用着。”
在叼着的雪茄上点了火,培培徐徐由沙发站起。“正因为有萨比家的遗物镇座,成不了的事才会成、行不通的事也持续地做到了现在。但如果米妮瓦小姐变得避不见人的话,我们这边也得重新作考虑才行。”
露骨的威胁话语脱口而出后,培培朝安杰洛一瞥。就在不自觉握紧拳头的安杰洛面前,答道:“我们会注意”的夏历脸上,戴着的是名实相符的冷酷面具。肥厚的嘴唇一斜,培培隔着整面墙的窗户俯视起官邸的中庭。
“虽说如此,象徵还是象徵。众多士兵眼中映着的,是称为红色彗星再世的您。让位居首位的人站在前线挥舞旗帜,组织才会产生团结与贯彻的力量……不,这算我的生意经就是了。”
“在军队也是一样的。”
“是这样对吧。因此,才会有现在的新吉翁军的强势。但可惜的是,从外部不容易看到这一点。只要无法取得全地球圈的支持,吉翁就无法达到真正的再兴。我虽然是旧公**的信奉者,但对萨比家名号会产生排斥反应的愚民之多也是事实。就这里来看,以米妮瓦小姐为中心来建立组织或许有极限。”
“总督您是想说什么呢﹖”
“我说过了吧﹖我只是一个投机分子,也就是生意人。我只是认为,如果投资对象身上蕴藏有飞跃成长的种子,即使无关个人的喜好也会让促使其花结果……夏亚?阿兹那布尔。”
这阵声音听来不像独白,也不像唿告。无视于不自觉回头过来的安杰洛,夏历持续用丝毫不为所动的脸孔朝向正面。
“或者该称他为,卡期巴尔?戴昆。身为吉翁?戴昆遗孤的他,若能拿下面具再度现身于大众面前的话……会这样希望的,不只是我而已。”
背对中庭的喷水池,培培深深地吐出了烟。会将米妮瓦不在的事情说在前头,就是为了讲这段话而做的开场吗﹖了然于心的安杰洛,正等候着被称为“夏亚再世”的面具男子的反应。他是否有脱下面具,并承受吉翁再兴锋头的觉悟呢——在数秒沉默之后,夏历开口道:“夏亚?阿兹那布尔是个败北了的男人。”培培闻言抖动起脸颊肉的脸则反射在窗户上。
“而他也是个已死的男人。会戴上这样的面具,是因为我知道死亡让夏亚的名字成为传说。所以我可以笃定自己只是在扮猴戏而已。对于活着的他,我并没有兴趣。”
“那么,您终究是没有拿下那个面具的意思,是这样吗﹖”
“我不觉得太那样做的必要。”
在你面前是这样的——安杰洛好似听到了补充言外之意的声音。培培则不解其意地上扬起嘴角,低声回道:“这真是太可惜了。”
“不肯现身的米妮瓦小姐,以及只是道幻影的红色彗星……这样看来,我果然还是搞错投资对象了吗﹖”
“总督,您太会说笑了。”
终于按捺不住情绪,安杰洛以尖锐的声音插话进来。毫无露出动摇的迹象,培培说着“这倒是失礼了”,耸起肩来。
“因为睡眠不足,神经变得有点敏感哪。毕竟从昨晚开始,『入海口』那边似乎就一直挺吵的。”
被人反捅一刀,指的正是这样的状况。为了防备联邦舰队奇袭的舰队行动,已经被这个男人用敏锐的嗅觉闻到了。“谋略贵在隐密……军队的道理我是懂的。”培培这么接着说的声音,听在安杰洛耳中只像是讽刺。
“不过就和之前说的一样,我是『帛琉』的负责人,有义务守护居民的安全。当然,全体上下的居民也都对危险有着觉悟,但还是会希望有足以成为其代价的确实证据。我说的是,能让人认为就算被捲进其中也值得的确实证据。”
简言之,你是夏亚吗﹖在培培沉稳中带有热意的视线之前,夏历是冷静的。“我并没有将您捲进事态里的意思。”响起的声音也像冰块一样冰冷,让安杰洛悄悄地竖起了鸡皮疙瘩。
“我们会离开这里。”
着深红制服的高大身躯站起后,夏历毫无抑扬顿挫地说道。即使说的是预定中的事,却没想像过会在这个场合被提及的安杰洛,将抑制住动摇的脸朝向了夏历。培培也是一脸完全被出其不意的表情,而发出高亢的声音道:“这番话……倒不像是上校您会开的玩笑哪。”
“是吗。这并非是玩笑。今天会到此拜访,也是为与您打个告别的招唿。”
从惊愕地张着嘴的培培指尖上,掉下了粒粒菸灰。忽然收歛起静静微笑的脸,夏历隔着培培所站的窗户仰望了“帛琉”的天空。
“……似乎是已经开始了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