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进门的第一步算起,他莫怀远,正眼没有看过他一眼,称呼没有叫他一声,他强迫自己坐在这里,他父母的惨死,前尘旧事只字不提,只谈现在,谈婚礼,谈定居,言辞间给他最大的让步,只是为了,不让然然有半点委屈。
他们在这一点上,目标几乎达到了空前绝后的一致。
可安湛予觉得自己输了,他输给了莫怀远的隐忍,妥协,为他女儿肯做到的程度。
婆婆儿媳是天敌。
岳父和女婿,何尝不是呢?
小东西情绪微微失控,握着他的手腕许久,找了个借口,走开了。
茶桌上一时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果然,莫怀远的脸色在这一刻微微有些沉下来,但却依旧不动声色的,哪怕两人之间萦绕着的寒冽的肃杀之气已经无可遮掩,他却依旧淡然地稳着。
毕竟,这种情况还要持续一辈子呢。
“怀远……”
安湛予声调不稳地叫出了这么一声,过去那么多年里,尤其他少年时期,每次听到这一声都觉得是莫大的鼓励呢。
“你还恨我,恨我入骨,是不是?”
莫怀远放下了杯盏。
抿唇,他眼眸里闪过一丝复杂,沉声道:“我也是来到这里之后,看到这院里院外的一切,才觉得我可以不必那么恨,毕竟我跟安然最美好的那段记忆,是你给的。”
“我可以为她妥协许多事,但你要知道,在心里,我对你,永不原谅。”
冷冽的寒气和痛意一起,闪过了眸子。
“这我知道的……”安湛予颓然地坐着,苦笑,脸色很愧疚地说,“怀远,你知道我这辈子最大的错是错在哪里吗?最初的最初,我真的是因为愧疚难以心安才收养你的,我想着,要用一辈子的付出来偿还你失去的一切……这样,等你知道真相的时候,就可以少恨我一点了……”
“我要是始终都不忘初心,那就好了……”
“可我错就错在被你对然然的爱冲昏了头脑……我推开你,否认你……不让你们在一起,不让我的女儿跟着你一起恨我……”
“呵……我想到了那么多,猜中了那么多,却就是没猜中,你还能跟我这么平心静气坐下来说话的唯一原因,也是因为,你爱我的女儿,你爱
然然……”
“怀远,你说我是不是老糊涂了?没有我,你们会少走多少弯路,会少折腾多少年啊……我现在觉得,沈盼都一定在天上守着,骂我,骂我对不起我们的女儿,骂我对不起你……”
安湛予在外面如此风光的一个大人物,在茶桌前哭得那么狼狈崩溃,涕泪沾襟。
“怀远……”
“伯父对不住你,真的,对不住你……伯父错了,伯父……跟你道歉……”
迟来的这一声道歉,莫怀远不知道等了多久。
安然其实已经出来了,从洗手间里哭了一下洗了把脸出来,躲在墙角听他们说话,听着听着,感觉鼻酸眼胀,很快,就又跟着无声地哭了出来,拿手背一擦,满满的泪水,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强忍着咬唇不哭出声音来。
一双皴裂的布满皱纹的手,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莫怀远僵硬的身子慢慢软下来,看着这老人的头顶,指骨动了动,却还是没能忍心将手从他掌心里抽回来,硬生生地,接受了那声道歉。
哪怕迟来,也还是来了。
他抽回手,优雅地站起了身。
看他一眼。
“……婚礼我等你来。”他说,说完这一句走开,到半路一停,侧首道,“如果然然不是真心嫁我,我绝对不会委屈和勉强她,我知道你怀疑,所以跟你说清楚这一点——安心。她情愿。”
最后的那一句,的确是安湛予心里仅存的最后一丝疑点。
他躬着身子,听见莫怀远说的最后那几个字之后,再一次失控地,悲恸到哭了出来。
安心。
她情愿。
*********
雪停了。
枣树下。
干枯的枝桠还没有半点要冒新芽的趋势,至少要等到四月清明才行,这日子,也过得很快,就要到了。
雪不再下了,外面却有风,一吹,簌簌的雪被除下来落在人脸上,就跟下雪一样。
莫怀远走出来,正对着树下那个抹开灰尘雪花,寻找着曾经在树上雕刻的印记的小女孩儿,安然看到他,动作停了,字迹其实也找到了。
——“然”“远”
然字笔画多不好写,当时小小的她把那个远字最后一笔拖了好长,把然字坠在了远走之旁的尾巴上。
你情我愿。
你追我赶。
夫唱妇随。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他眼眸里像是缀满了暗夜的璀璨星辰,幽深又明亮,里面倒映满了她的映像。
树下,
比她高出一头多的少年,倾身而下,去亲吻她嫣红的唇瓣。
小小的她仰起头颅,以最诚挚的心去迎接。
眨眼,
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张开双臂,身上落满了雪花,将她抱入怀中,唇压上她的,深深索求。
爱你不止十年,比十年更远。
愿时光能温柔你的心,给你最想要的梦境,而我站在梦境的这一头,用最漫长的岁月说,我爱你。
我爱你。安然。
——番外之莫怀远VS安然,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