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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 第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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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为什么要研究薛定锷

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既来看此花,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心外。

——王阳明《传习录》

第一场此花与汝

“沈零,我要进来了哦。”

她再等半晌,才推门进到卫生间。

沈零缩在墙角,头深埋在膝弯。

她轻轻走近,蹲下来,抱住他,一下一下抚摸他的脊背。

小时候遇到不顺心的事,妈妈也会这样抚摸她,好像能够顺着脊背,把一切烦恼都带走。

“沈零,”她轻声道,“只是梦,只是梦。或许你因为小学同学或是中学同学的爸爸——你把所有的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所以才会做梦都想要杀死自己。”

他没有抬头。

“沈零?”她感觉到自己手掌下,他那削瘦而坚硬的肩头正在微微耸动。“沈零,越是孩子,越容易被心理暗示;越聪明的人,也越容易被心理暗示。小时候的你极易被心理暗示影响。你越认为自己是恶魔,每次有人惹怒你,他们之后发生的不幸,你就越会归咎到自己身上。”

他还是没有抬头,肩头耸动得更厉害,像是在哭。

“沈零,”她顿时有些手足无措,“对不起——如果——我伤害了你——你不要难过——”

突然他抬起头来,嘴角扬起的弧度令她毛骨悚然。

原来他微微耸动的肩头,不过是因为笑而颤抖。

他咕咕咕笑着,嗓音干涩,“欧巴桑,你搞错了。我没有见过这些人,我根本都没有记住他们是否惹怒过我。你说的那些屁话,比江可荣更加不堪。”

他的坦白和尖刻突如其来,瞬间穿透欧阳晴的感官世界。

他叫她欧巴桑,好吧,她很郁闷。但也只是郁闷而已。

可是,他凭什么如此贬低江可荣,乃至她欧阳晴?

欧阳晴原本抚摸他背脊的手渐渐捏成拳头。

如果可以,她真想揍他。

沈零冷冷道,“如果你想一拳挥过来,我劝你不要。我,不是你想象中的小孩。”

欧阳晴紧紧攥一下拳,而后放开手,笑道,“是吗?”

她站起身,“我,也不是你想象中的白痴。”

他对她的迅速反应微微表示惊讶,“什么意思?”

欧阳晴昂着头,仅仅垂下目光,俾倪般看牢他。

“我把你带来我家,带来厕所,找出恶魔的真相,就已经预备好要对所有的后果负责。沈零,在我面前,你用不着演戏。你对江医生的那套演技,最好收起来。我能够洞穿你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背后的真正意义。不信,你尽管对我说谎试试。比起你的真话,你的谎言能带给我更多信息,能暴露你更多的弱点。”

她不顾沈零脸上越来越多的惊讶,扬起眉毛,“就像现在。我完全了解了你的辛苦——辛苦包括:这些年来,你不能对任何人说起的秘密和不能跟任何人说起的邪念。你既为邪念感到羞耻,也为邪念带来的糟糕结果感到内疚。但这种羞耻和内疚,时间长了,慢慢又会变成你心头的毒瘤。你痛恨它,又因为它而觉得自己与众不同。”

她伸出手掌,挥到离他脸颊一公分处停住。

“不掌掴你,是因为我从不伤害弱小。我对你,你的身体,你的人生,都没有任何兴趣。”

她的手掌随即变成一根手指,指住他额头,“我只想搞清楚这里有什么秘密,为什么光是想一想就会有人死掉。仅此而已。”

他愣住,过许久,挥开她的手指,站起身拉开门走掉。

欧阳晴重重呼出一口气,再一口气,再一口气。

她的腿都在抖,酥麻感觉从头皮蔓延之全身每一个细胞,耳朵都渐渐失聪。

说了吗?所有想说的,以及觉得够狠的话?

她颓然坐倒在马桶圈上。

等到所有身体异象都过去,她才疲倦万分地站起来,一走出厕所门,面孔就撞上他的胸膛。

她几乎没被弹回去摔倒,所幸被他一把抓住双肩。

“你是鬼吗,没声音的?!”她没好气,又像是被他抓住了痛脚一样,只能用愤怒掩盖狼狈。

沈零放开她双肩,她刚要走,被他左右撑住墙,拦在中央。

光影之间,他的脸一半光明,一半黑暗,像年代画或者木刻画,棱角分明。

怎么办?完蛋了。

他的手臂修长,肌肉明晰;他的身体在光影下是更加漂亮的倒v字。不,不,不,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此刻的他,混杂着稚嫩男孩、性感男人和妩媚男妖的气质。每每他施展阿修罗魅力的时候,她都毫无招架之力。竟然有种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绝望。

她的细小胳膊在他撑起的两道铁枷之中,脆弱有如螳臂当车。

他的面孔离她仅仅十公分。他的热力和气息一股一股冲击着她的脑门。

欧阳晴皱起眉头,闭上眼睛。

而沈零,望着她的小小面孔,内心简直酸痛到无与伦比。

她说中了,不管是怎样办到的,但她居然全部说中了!

她居然把他用冷漠砌起的高墙,瞬间三言两语就瓦解掉;她邋遢混乱,却锐利如刃、温柔如风,拂面而过之际,实际已经刺透他的心房。

要杀掉她吗?还是诅咒她?或者索性,占有然后摧毁她?她细细的脖颈和细细的手臂,看起来完全不堪一击。至少,不堪他的一击。可她却说他是“弱小”,让他愤怒又羞赧。她到底何来如此胆量,先挑战他的意念,又挑战他的**?!

他望着她的脸,一万种念头在脑海里奔腾。

最终却什么都没有做,过片刻,放开双臂。

欧阳晴只觉得眼前阴影消失。她眉头一缓,睁开眼时,他已离开。

次日有别的小朋友来就诊。

小朋友五岁,疑似自闭症,精力不能集中,毫无社交能力,不爱讲话,始终抱一只皮球。

父母担忧得不得了。

欧阳晴情绪虽然颓丧,所幸没心没肺忘得快,很快调整好状态,一边给小朋友的父母做国际通用多动症测试的abc量表,一边观察小朋友举止。

而后娓娓道来,“首先说我的结论。我认为你们的小朋友没有自闭症。他的某些表相符合自闭症,但根本因素并不符合。比如自闭症患者常有的惯性思维和不容环境改变等心理障碍问题,在你们的小朋友身上都没有出现。他抱着皮球,并不是机械的抱着,他转动皮球,每当红色大象图案出现时,他就会笑;我刚才观察过,他单独处在陌生环境的时候,并不哭闹,而且很关注环境细节。”

父母双双松口气,对视一眼。

“不过——”欧阳晴皱皱眉,“我现在怀疑的事情,也比较麻烦。我觉得他确实存在一定的语言障碍。语言障碍可以是心理导致,也可以是病理导致;比较糟糕的还有,语言障碍会反过来又会影响他的社交能力。”

父母本来已经放松的神经随着她的这番话又紧张起来。

欧阳晴笑一笑,“你们别害怕。先做一个详细的病理检查吧。如果确认真的是病理方面的问题,倒好办些,至少可以进行很多干预和靶向治疗。”

“病理检查也在欧阳医生这里做吗?”

欧阳晴写下处方,“不是。病理检查需要去医学中心进行。如果是病理方面的问题,那边的医生会给出最好的诊疗方式。”

父母拿了处方意见,千恩万谢地走了。

沈零抱着胳膊,倚在过道边,看着这一切。

欧阳晴送完人,回头看到他,“怎么了?”伸手摸一摸脸,“有脏东西?”

沈零摇一下头,“我只是奇怪,你靠什么生活?你这样赚得到钱吗?”

欧阳晴扬起眉毛。

沈零似笑非笑,“欧巴桑,你一直都是这样,努力把病人赶到别的医院去吗?”

嘴上这样说,心底却很是震荡。这个女人,到底是什么做的?她真的没有一丝任何龌龊、自私的想法?怎么可能真的有这么干净的灵魂?

还有,她会痛苦吗?她那满满的正能量、处处为人设想的习惯,到底都是从哪里来的?

她反倒沉默下来,眼神直愣愣。

沈零有点疑惑。这句话很重吗?

“我的意思是——”

突然发现她完全没有在听他说话。她直愣愣的眼睛,是望着对面墙上的三幅画。

他早就注意过,这三幅画,名字都叫做《光芒》,绘制于东江市大地震时期。

一幅是废墟里救出孩子的女人所散发的光芒,一幅是黑暗中呵护受惊吓孩子的女人所散发的光芒,还有一幅是血泊里怀抱受伤孩子的女人所散发的光芒。

莫非,画中女人,就是欧阳晴?

她确实像是会奔走在前方的那种所谓正义之士。

此时,随着她的目光,他又仔细看看画框下方画家的签名。刘思琦。这是谁?是她的爱人吗?

确实。

欧阳晴也正看着这个名字,

——别的医生,是尽可能开出名贵药方,你倒好,努力证明病人正常。

小刘——刘思琦,他也说过类似的话,她一直记得。

他,他,还有他,一路走来,遇到那么多男人,不是没有令她心动的。包括小刘。

他们懂她,体谅她,赞美她,可是,也都以各种奇怪借口退避三舍。小刘更妙,连借口都没有,直接消失。

欧阳晴,你一定是有责任的吧。

她的心绪没有逃过沈零的目光。

他没来由的一顿烦躁。

他不喜欢,他不喜欢。

他不喜欢明明她的身体和自己在一起,思绪却在外太空;他更不喜欢她脸上那种向往、遗憾,和伤心纠结的神情。

“喂欧巴桑,”他语气故意轻松,“要不要我试看看把妖精的样子画出来?”

欧阳晴醒过来,看向他,过三秒,摇头道,“不用。”

沈零不自觉撅起嘴。

欧阳晴扑哧一声笑出来,“你这是什么表情?好心要帮姐姐丢垃圾却遭到拒绝,对吗?”

沈零捂住眼睛,号叫,“不许分析我!懂得心理学的欧巴桑真可怕。”

“我只想换一种方式。”

沈零一愣。

“我说过,我要让你忘记自己是阿修罗。”欧阳晴把他的手拉下来,温柔一笑,“你不是阿修罗,之前之后的所有命案都和你没有关系。让我们看看,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接下去会发生什么。”

次日他们一起回到学校。他是老师的时候,她就坐台下当学生;他是学生的时候,她就随便就近找间教室看书工作。

原来他研究量子力学。

跟学生讲起薛定锷的猫,他说:“在密闭钢盒内,有一只猫、一个计数器。在计数器中有一小块辐射物质,它非常小,或许在1小时内只有一个原子衰变,如果衰变,计数管便放电并通过继电器释放一锤,击碎一个小的氢氰酸瓶。放射性衰变本身是一种量子过程,这个装置在1个小时内,如果没有原子衰变,这只猫就是活的,而若发生第一次衰变,则小瓶子释放的氰酸必然会杀死这只猫。问:如果你打开这个钢盒,会发现什么情景?”

有学生预习过功课,抢着回答,“薛定锷的答案是:猫半死不活。”

欧阳晴在台下听得津津有味。

他点一下头,继续说,“按生活常识,我们当然知道这只猫非死即活。但是,按照量子力学的观点,这只猫既是死的,又是活的,它有两种状态同时存在于这只封闭的钢盒内,虽然我们无法同时看到它的两种状态,但正如我们不可能同时看到量子的两种状态一样。薛定锷的实验认为,盒内系统处于两种态的叠加之中,一态中有活猫,一态中有死猫。因此就包含着这两种可能的、但相互排斥的观测结果的组合。所以这猫在同一个时刻是既活又死。如果我们这位薛定锷教授不去打开箱盖看这猫,他著名的薛定锷方程就表示,这猫的时间演化在数学上,可以用这两种状态的组合——系统的波函数来描写,而这种组合在物理上,以及在生理学上,都是说不通的。

“若我们不揭开钢盒的盖子,根据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的经验,可以认定,猫或者死,或者活。这是两种本征态。但是,若我们用薛定谔方程来描述薛定谔猫,则只能说,她处于一种活与不活的叠加态。我们只有在揭开盖子的一瞬间,才能确切地知道雌猫是死是活。此时,猫的波函数由叠加态立即收缩到某一个本征态。量子理论认为:如果没有揭开盖子,进行观察,我们永远也不知道雌猫是死是活,她将永远到处于半死不活的叠加态。这与我们的日常经验严重相违,要么死,要么活,怎么可能不死不活,半死半活?”

讲台上的沈零,甚至比台下很多大一大二学生都要来的年纪小,却有种权威力量,叫她刮目相看。

有学生提问,“这就是坍缩吗?”

沈零回答,“对。按照量子力学的解释,箱中之猫处于‘死-活叠加态’——既死了又活着!要等到打开箱子看猫一眼才决定其生死。只有当你打开盒子的时候,迭加态突然结束,也就是你刚刚提到的坍缩。”

他转身在黑板上写下collapse这个单词,又写下几个名字。

“哥本哈根,”他写下第一个,“哥本哈根反对薛定锷:因为传统物理学中没有一个公式能够描述波函数的突然坍缩。这是传统物理学对于薛定锷的猫的理解。”

“埃弗雷特,”他写下第二个,“他也反对薛定锷,他认为:不是半死不活,而是有一只活猫,有一只死猫,但它们位于不同的世界中。这是现代物理学的理解。”

“爱因斯坦,”他写下第三个名字,“爱因斯坦也反对薛定锷,他认为:量子力学只不过是对原子及亚原子粒子行为的一个合理的描述,是一种唯象理论,它本身不是终极真理。上帝不会掷色子。没有隐变量,一切都是真实的。这是广义相对论角度的理解。”

最后,他写下一个中文名字,“王阳明。”

学生一阵嘻嘻梭梭,“老师,王阳明和薛定锷朝代不对吧!”

沈零没有理会,兀自说,“有人问王阳明,‘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王阳明回答,‘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既来看此花,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心外。’放在这里,就等同于在说:你不揭开盖子的时候,猫半死不活;你揭开盖子的时候,猫非死即活。所以,我把他的这句话,看作对于薛定锷的猫的哲学理解。”

学生哗然,纷纷鼓掌。

欧阳晴也鼓起掌来。

她内心巨震。

绝对不可以。绝对不可以,让这样一个人,在梦境和现实的纠缠中,生活一辈子。

下课后,他们并肩走在林荫道上。

她边走边伸出手掌,让阳光穿透树叶的光影在手上不停变幻。她不由自主地沉思。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既来看此花,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心外。这句话,很有意思。

她不知道,她在回想沈零的那句话的时候,沈零也时不时看看她的侧脸。

她像欧巴桑吗?当然不。

她是他见过最漂亮的女生。

她的额头高洁,嘴唇丰润;她的脸上时常有种怜惜的表情,无论是对人或只是对一棵树。最重点的是,她有一双晶莹透亮的大眼睛,明明清如晓溪,却拥有读懂一切的力量。

她穿白衣布裤的样子,与一般大学女生没有差别。

却比她们多了许多成熟女人的温暖。

是即便从妈妈那里,他也没有得到过的温暖。

“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既来看此花,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心外。”她望着手上的树荫光影,忽然抬起头问他,“一个研究量子力学的理科生,为什么会读王阳明?”

沈零沉默半晌,“你应该先问我,为什么研究薛定锷。”

“好啊。为什么?”

“因为矛盾。”

“什么?”

“唯物主义走到尽头,会回到唯心主义的入口;唯心主义走到尽头,会回到唯物主义的入口。往复循环。我喜欢徘徊在这个循环里,感觉自己是万物主宰一样,窥见天道。”

欧阳晴愣住。短短一个上午,她简直要重新认识这个沈零。

沈零看看她的表情,“薛定锷的罐子,和王阳明那朵花,其实是在说同一件事情,不是吗?因为矛盾的有趣,所以我喜欢薛定锷,也常读王阳明。”

欧阳晴喃喃自语,“没看到的时候,它不存在;看到的时候,它才真相大白。”

沈零问,“你想到什么?”

欧阳晴沉吟道,“小宝,你第一次画画像的时候,有原因吗?”

沈零一呆,停下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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