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场旧年笔记
欧阳晴瞪着他,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此刻的心情。
后面的事情,不需要他说了。
只是做了几个梦,就会令真实生活中的人死去。
不是巧合?难道不是巧合吗?
大江哥怎么说来着?
这就是——至于心理学的疑惑,即便它永远不能被解开,即便“阿修罗事件”将成为我毕生耻辱——的心情吧。很困惑,很生气,很可怜,又很无奈。
原来——这就是——
阿修罗啊。
她回家,沿途路上,却总也不能忘记沈零最后的那个表情。
美到妖异的脸上,淡淡的冷漠和笑意。
到底是冷漠背后,隐藏着“恐惧万分”呢;还是“恐惧万分”背后,紧绷到就快断裂的神经呢?
有史以来,欧阳晴首次觉得自己被患者挑战了——不是被疾病挑战,而是被患者。
到家,第一时间就打开了辛姐发来的邮件。
整整五年,沈零一共就诊数十次。有时是关于噩梦,有时是鸡零狗碎的一些事情,很多其他时候,是关于类似上午校园里的“阿修罗事件”。
欧阳晴一边看,一边详尽地做笔记,把内心疑问一一记载下来。
即时获得解答的疑问,她就直接划掉;反复出现的类似疑问,她用不同色的记号笔标注。
就诊纪录做得很清楚,包含病人口述、医生分析、录音、测试等等。江可荣条理清楚、思路缜密,几乎没有漏掉任何一个细节地对沈零进行辅导,五年以来没有一次怠慢。
欧阳晴十分敬佩。
比如,2008年6月28日这一天,也就是梦到手持散弹枪打死人的第七天,沈零突然发现梦境成真,“恐慌万分”。
医生笔记:
“1、鉴于患者平常较低暴力倾向,与梦境暴力举动存在较大差异,建议做:精神分裂测试、mpd(同一性分裂障碍)测试、apd(反社会性人格障碍)测试;
“2、目前患者虽然情绪低落,但在叙述梦境时条理比较清晰,建议做: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测试。”
随后是四份测试结果:
“《精神分裂测试结果》阳性症状测试如下:无妄想症,无幻觉,无紊乱言语现象;阴性症状测试如下:无空洞应答,无明显情感淡漠,无紧张性木僵。判断:无精神分裂。
“《mpd测试结果》连续与患者交谈4小时,未出现分离性格。判断:无mpd。
“《apd测试结果》在以下七项中占据零项:反复违法(无);欺诈、使用假名和撒谎以反对他人(无);冲动和无事前计划(无);反复出现打架和身体攻击(无);不负责任、对他人不能尽到应尽的义务(无);对伤害他人的行为缺乏内疚感(无)。判断:无apd。
“《ptsd测试结果》在单独给出相关新闻图片时,无明显反应;单独给出散弹枪相关图片时,无明显反应;判断:无明显ptsd。结合前次检查结果,怀疑存在pta(创伤后健忘症)。下次就诊可施情况进行催眠。”
相应图表与文字表述的内容一致。
欧阳晴在apd的第七项,也即“对伤害他人的行为缺乏内疚感(无)”那里划了一道。她不觉得沈零内疚,与其说内疚,不如说,他好奇。
不过单就这一项,确实构不成apd。
看到ptsd测试结果的描述后,她又马上翻到相应的“前次检查结果”和“下次进行催眠”的诊断笔记进行对照。
果然,此前确实还做过两次ptsd测试,结果都显示:沈零的ptsd表值均在正常范围内。
而催眠——欧阳晴翻到催眠测试这一页,结论只有一句话:“患者不能进入催眠状态,自我意识很强。怀疑:pta(创伤后健忘症)。”
江可荣在这里一口气打了五个问号,显然是特别留心。
pta啊。欧阳晴点点头。确实,有这个可能。
pta与精神分裂、mpd、apd、ptsd的发病原理和发病症状,都存在本质区别。
精神分裂患者常常表现为感知、思维、情感、意志行为等多方面障碍,精神活动与周围环境和内心体验不协调,脱离现实。
而mpd,也即同一性分裂障碍,常被简单称为“人格分裂”。患者无法回忆起一些重要的个人信息(我是谁?我在做什么?我在哪?)。有的人会为自己虚构一个新的身份,并把这个身份当做真实的自己,因此它可以被看作是一个独立的“人格”,但实际上这个人格是不完整的,因为它没有经过正常的人格塑造过程。
apd,反社会性人格障碍,是指一种经常发生在连环杀手和有暴力和侵略性倾向的危险人物身上的一种心理疾病。患有apd的人大脑前额皮层的某个灰质的体积与正常人比起来会减少10个左右百分比。除了病理诊断外,江可荣的心理测试报告也是该疾病诊断的有效手段之一。
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很好理解。打个简单比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就属于ptsd正常,是普通人对于创伤后应激的正常反应;一朝被蛇咬,但不记性还要天天找蛇玩,就属于异常;另一种异常,则表现为一朝被蛇咬“一百年”怕井绳,反应过度或持续时间太长,都会对人的心理起到非常负面的影响。
显然,江可荣很清楚地给出结论:沈零以上皆不是。
那么还有一种可能,就是pta。
简单来说,pta,也即创伤后健忘症,就是人们常常说的“失忆”。
失忆当然也是心理疾病。失忆原因有器官性原因和功能性原因两种。器官性原因包括大脑遭受外伤或疾病或药物侵袭,而功能性的原因是心理因素,如面对某个不想面对的事情时,建设心理防卫让自己刻意忘记,从而保护自己。
但欧阳晴一直把诊断报告翻到底,也没有发现这个关于屡次被提及的pta(创伤后健忘症)的测试报告。也即是说,江可荣对于沈零是否存在pta(创伤后健忘症)并没有得出准确结论。
但是有一点很明显:2008年沈零第一次把梦境和现实可怕地联系在一起时,江可荣对梦境与现实是否相关,表示较大怀疑。
就像之前的报告提到的那样,他更倾向于认为这个14岁的小孩心理出了问题,才一口气做了精神分裂、mpd、apd、ptsd和催眠共五份测试检查。这都表示当时他不认为沈零真的能够“梦中预知”或者“意念杀人”,他认为一切只是沈零的幻想和某种巧合。
而到了2012年第三次梦境变成现实以后,他更倾向于调查案件本身,超过对沈零进行各类测试。
但案件调查的最终结果又显示:沈零和所有死者并无任何联系,并且在事故发生当下,他都在学校或者人堆里,具备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就是因为矛盾重重,才会让从来都对自己自信满满,实际也确实是业界翘楚的江可荣医生,陷入深深的迷茫吧!
大致翻完整个诊疗笔记,欧阳晴揉揉酸涩的眼睛,发现已届凌晨。
竟然工作了十几个小时。可是毫无睡意。
接下来该轮到事故调查的资料了。
一打开文件包,映入眼帘的就是满屏的尸体、血迹、事发现场。夜深人静的时候,尤其显得恐怖。
在做梦梦见勒杀和巨石滚落后,绘图师根据沈零口述的记忆,绘制了两张肖像图。
这才是最恐怖的那部分。
因为肖像图,确实和死者相似度极高。
欧阳晴打个冷战,突然想起了前一天那个倒卧在血泊中的蝴蝶结少女。
如果我也拥有动一动念头就能杀死别人的能力,会很高兴吗?
说不定哦。她站起身走动走动,边喝水,边细细思量。
如果是这样,我要把小时候诬赖我偷钱的那个阿姨——等一下——她摇摇头,不至于吧,不至于要命;好吧,不然就是那个女同学,造谣说我私生活混乱结果被同学在背后指指点点好几年——她又摇摇头,也不至于。
她站定。这么一想,竟没有真正该死之人。
即便有,就像大江哥说的,你又有什么资格替天行道?
好半晌,欧阳晴才意识到自己一直伫立在练习芭蕾舞用的落地镜前,就这么呆呆地望着镜中的自己。
真奇怪。
梦,也是念头的一种吗?
就像这面镜子。
既然动念头就能杀人,又为什么,会在念头里,杀死跟自己毫不相关的人呢?
至少也应该像我一样,想一想谁得罪过自己,又或者心里还记恨着谁。
除非——
她凝视镜中的自己。
mpd——闪回——apd——精神分裂——催眠——多重人格——创伤后——
电光石火之间,一个想法在脑中升起。
她缓缓用芭蕾舞的舞姿伸展出左手。
镜子里的欧阳晴,伸展出了右手。
欧阳晴,假想镜中的那个自己,没有举起对应的那只手,而是抬起了腿,你会害怕吗?
算一算时差,她直接拨通了江可荣的电话。
果然那边直接接起来,“小晴,你那儿应该是半夜吧?怎么还没有睡?”
“我在看资料。”
江可荣答道,“看完了?”
“粗粗读了一遍。”欧阳晴说。
“你发现了什么?”
欧阳晴回想一下刚才照镜子的情景,答道,“大江哥,镜子里的你举起左手,是因为镜子前的你举起了右手对吧?”
“对。”
“把狗栓住,是因为害怕它随便咬人是吧。”
“对。你到底想说什么?”
“那么,为什么要伤害跟自己毫无关系的人呢?”
“对。这就是问题所在。”很明显江可荣猜到她的潜台词,“我就是不能明白沈零为什么会在梦里杀死不认识的人啊。”
“不,不对的。”欧阳晴抿抿嘴,她有种异样的感受——也许,也许,江可荣医生真的没有找到正确的方向?
或者,他根本就被沈零在耍着玩?
“你被干扰了大江哥。”
“干扰?”
“你会把沈零称为‘阿修罗’,是因为他能用意念杀人——至少,你潜意识里是这样认为的。也就是说,他潜意识里或许也是这样认为的——怨恨谁,就杀死谁。那么他为什么怨恨那些梦中的陌生人?”
江可荣沉默。
欧阳晴换个话题,“大江哥,为什么你屡次提及要给沈零做‘pta(创伤后健忘症)’检查,我却没有看到检查结果?是因为沈零不能进入催眠吗?”
江可荣有点犹豫,“是,也不全是。难点就在于健忘症本身,就因为是健忘,所以如果不是特定环境和特定条件的刺激,患者是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忘记了什么。催眠只是帮助他找回记忆的方法之一,而我,也一直没有找到更好的方法。”
欧阳晴有点失望,“这么一来我遇到的问题就和你一样了。调查事件,没有结果;调查身体,没有异常;催眠无效。大哥,你真是出了好大一个难题给我!”
江可荣笑,“如果不难,我又怎会找你。不过——”
“不过什么?”
江可荣很肯定地回答,“你和我不一样。”
“什么意思?”
“小晴,我的意思是:你和我,是不一样的心理医生。我长期和成年人打交道,而你,习惯小孩子的思维模式。试看看那个吧。”
“——试看看,哪个?”
“把沈零当作小孩子,试看看,换一种思维模式。换一种方法,让他寻回可能的回忆。”
“可是——”换欧阳晴犹豫了。
江可荣像是完全知道她在犹豫什么,很干脆地说了出来,“是担心,即便费尽心思,可能也找不回回忆对吧?还有,可能根本没有所谓忘记了的回忆?或者,我们根本研究错了方向?是在担心这些,所以一直纠结,一直盘旋在表面。小晴,这就是我的问题,也是我的耻辱。我没有办法全情投入进去,我很现实,但你不。”他的声音很沮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