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君远离开的时候,眼睛里有些无可奈何,却又有些释然。
对大棠皇室来说,宁家是忠臣,却也是无可奈何的选择和不可不戒备之人;对宁家来说,疆场虽好,但世世代代都在战场上生活,虽是志向所向,可是刀口舔血的日子,并不好过,最重要的是,这种生活,很有可能会让家人和自己一同遭难。
宁君远尚且记得,彼时宁家被冤,父亲和大哥在战场上失踪,他被当成奸细绑在牢中严加拷问,九岁的三弟带着家里平.反的希望逃亡,长安城里,二姐怀着孕被幽禁,四岁的四弟和幼妹只能被关在家中,被家中仆妇和父亲的妾室照看。
那个时候,饶是宁君远心志向来坚定,亦忍不住心生退意。
想到当年之事,宁君远心中叹息一声——忠心、责任和亲情,他们总要一力承担。
只是,事到如今,太子明显半步都不肯退。既他不肯退,宁家又着实奈何不得他,宁君远还能如何?
正如太子所说,当年宁家将二姐嫁到皇家时,心中就该早早想到今日。若皇后一直无子,那也便罢了,偏偏皇后自以为聪明,弄出换子一事……宁家败落之事,在那时就已然定下。
既一早就错了,宁君远深深叹息一声,只能再不想旁的,将此事放下。
只是……
宁君远能想明白棠落瑾做这番事情的缘故,更明白棠落瑾如此作为,留下宁家上下一门的性命,在长安城里有着爵位,富贵几代,已然算是厚道了。
但若说其他……
宁君远离开东宫时,恰好看到了正带着抱着琴的小厮,站在殿门口的宁君迟。
宁君远微微一顿,就示意为他推轮椅的小太监,把他推向宁君迟的方向。
宁君迟瞧见他,却并不惊讶,微微一笑,恍若兄弟二人之前的争吵,根本就是一场虚无而已。
宁君远一顿,道:“你何苦再来?他如此,虽是人之常情,做的也是一个太子该做的事情。但是,你对他却……如此情分,你便不该再来。”
宁君迟不置可否,见小太监走远了,这才慢慢道:“说来二哥,自岳家千金之后,身边无论男女,都不曾有亲近过的。”
岳家千金,正是当初害宁家被冤的直接因素,那个前山西知府千金。
宁君远面色一僵。
宁君迟继续道:“二哥重情,明知岳家千金害了宁家,明知岳家千金被判了斩首,可还是让人收了她的尸首,妥善安置。甚至十七年以来,既不曾对其他人动情,更连碰都不碰其他人。”他定定的看向宁君远,“大哥和那人之间的感情,更是无人可以插.入。大哥和二哥情深至此,君迟从未说过什么,那么,君迟要做什么,还请二哥,不要再劝。”
因为,宁家自来出情种,大哥、二哥尚且如此,宁君迟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宁君远沉默了一会,才道:“君迟,你莫要忘了,你看上的这人,是太子,是将来的君王。太子之心难测,将来,他坐了那个位置,帝王之心……是绝不会容得下你的。何况,你的心思,若是让皇上知道……第一个饶不了你的人,不是太子,而是现在的皇上。”
君心难测,宁君远并不愿意宁君迟为着一个缥缈而几乎不可能实现的愿望,去战场上竭力拼上几年,待站到最高的位置时,再被皇上和太子,伸出手,将他直接拽下来。
这世上最苦的,从来不是得不到,而是得到之后,再失去。
宁君迟道:“纵使是得不到,我亦要去争取。”尔后微微扬唇,“更何况,二哥岂会知道,我当真就得不到呢?”
那百佛寺的和尚不是说了么?小七对他,亦是有情。纵使是不深,可是,小七是他看着长大的,小七虽没有坚定的说过,想要做到这件事,但很显然的,小七并非多情滥情之人。
他还可以等。
他还能等。
宁君远道:“可是,那一晚,太子那里,或许,当真成了事。若成了事,你还……愿意与他一生一世一双人?”
老大夫当日的话,也只是猜测而已。毕竟太子年少,既是箭在弦上,美人在侧,那么,太子即便药效解了,又为何不再纾解一番?而且,更加有可能的是,太子是事后才知道了这件事情。
宁君迟并不知二哥竟会这般看他,微微嘲讽:“二哥在想甚么?小七如此,我只会心疼。心疼他,被人算计,心疼他,又做了自己不想做的事情。至于其他……自始至终,他都是我的小七,从未变过。”
宁君迟说罢,就不再搭理宁君远,而是跟着刚刚出来的小径,一齐往棠落瑾的静心斋离去。
宁君远坐在轮椅上,望着宁君迟的背影,怔怔然地呆住。
是了,宁家多情种。棠落瑾正是知道这件事情,才会放心用宁君迟。而宁君迟……他明知棠落瑾放心用他的缘故,却仍旧心甘情愿,为其所用。
情深至此,却偏偏宁家与太子,早就不易善了。
只盼这二人,并非情深而缘浅。
宁君远叹息一声,缓缓离开。
而宁君迟,则是一路走向了静心斋。
静心静心,这个名字,是棠落瑾亲自所取。
宁君迟彼时不知其中缘故,只当小七是在百佛寺久了,喜欢安静。
可现下再回忆起来,他才只道,小七说这里要静心,并非是他心不静,亦非他喜欢静心,而是,小七需要自己的心,比任何人都要静。如此,才能一步一步,走到最后。
宁君迟在静心斋的牌匾下稍稍驻足片刻,就往院子里走去。
棠落瑾已经没有待在院子里了。
如今正是秋末,虽是秋高气爽,但棠落瑾身子并不算好,这个天气,手脚已经开始变凉。待在外面久了,他只会觉得自己的手脚都不是自己的了。
因此就回了房间,临窗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