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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7 净土不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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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钦封你为威武侯,你倒也不负这威武二字,北驱鞑靼,令伯颜和火筛如此猛将望风而逃;东靖倭寇,恩威并抚,百年贻患一朝得平;南降西番,收复满剌加,诸番国望而生畏,很好,很好!”

蜀王脸上绽起一丝笑容,似对杨凌的武功十分欣赏,一边说着一边连连颔首。旁边众文武官员见状少不得又是一番拍马奉迎。清静的大殿里顿时响起一片嗡嗡之声,仿佛一群苍蝇萦绕不去。

杨凌不以为意,淡淡笑道:“多谢王爷夸奖,这都是将士用命,朝野一心,皇上英明。本侯借兵时,川军英勇善战,在清剿倭寇时也曾立下大功。王爷是巴蜀之主,本侯还要谢过王爷”。

杨凌一边欠身称谢,一边暗暗腹诽:“今天来为的就是看看蜀王对我故意透露的消息有何反应,这可好,他愣跟没事人儿似的,巴蜀的事只字不提,跟我纵论起天下来了,今天算是都交待在这儿了。

虚言客套,你捧我、我捧你,我跟他个病秧子有什么好聊的?虽说韵儿和阿德妮不在,就是看小伍和小爱聊天打屁也比在这坐着强呀!我还是沉不住气呀,如果来了成都就闭门不出,恐怕他摸不清我的底细,反而要着急了,莫非我一到成都便来探望他,表现的太过急迫,让他看出我心中没有什么底牌了?”

杨凌正暗暗寻思着,蜀王已转口道:“威武侯不但是我大明杰出的将才,对于民政似乎也别有心得。孤王听说,你这一路行来,正在向沿省布政使司推广引进的西洋作物?”

杨凌见他脸色青白灰暗,显得无精打彩,不过对这个似乎很关心,忙道:“是,这些作物在陕西、湖南和京师试种大获成功,这些庄稼耐旱耐虫害,而且随处可种,不占良田沃土,推而广之,对农耕大有裨益。”

蜀王微笑道:“这个孤王已经听说了。陕西今年大旱,不过这几种庄稼收成极好。蜀地多山,有些地方不宜务农,百姓生活贫苦,孤王已派王府管家去陕西收购粮种、聘请懂耕种的师傅,明年巴蜀也要在贫瘠地、沙岭地上广泛种植”。

杨凌一听欣然道:“王爷高瞻远瞩,本侯佩服。此次来到四川,本侯还带了辣椒、蕃茄等调味品和蔬菜种子,昨曰已交给安大人了,相信这些东西一旦收成,必受巴蜀百姓欢迎。”

这话他倒是十分笃定,常言说:四川人不怕辣,湖南人辣不怕,贵州人怕不辣。看来辣椒要么是适宜在这些地方种植,要么适宜这些地区百姓的口味,所以一经传入中国,才在这些地区发扬光大。

安文涛也欣欣然地道:“蜀王殿下最重农耕,南京户部拨不出银子,王爷便从王府收入中拿出大笔银两兴修水利、鼓励屯田,至于修桥铺路、开办民学更是不遗余力。如今巴蜀耕地达十万顷,盐井年产三千万斤,是立国之初的三倍。如今蜀人自给自足,安逸享乐,再不必高价购进解盐(山西的盐),蜀王府功莫大焉”。

杨凌多少了解了一些四川的情形,知道四川的银、铁、茶叶和瓷器等产量也极丰富,蜀锦的名气不弱于苏绣,这些自然不全是蜀王之功,更全非当代蜀王之功,但是历代蜀王做为巴蜀的最高统治者一直享有超然的权力,如果没有他们从中支持,确实不可能发展的这么快,不禁颔首称是。

“唉,这可不是本王之功,本王只是秉承历代先王遗制,重视农耕、厚待百姓,具体的事情还是蜀地官府和百姓们在做。呵呵呵,本王既非完人,又非全才,这么多事孤王哪做的来,可不能胡乱揽功”。

安文涛唯唯称是,只是脸上笑嘻嘻的十分轻松,显然把这当成了蜀王的客套,并没太往心里去。蜀王深深地看了杨凌一眼,说道:“威武侯既通行伍,又稔民政,还曾是太子侍读,这样的人才算是文武全才。”

杨凌连忙欠身道:“王爷过誉,本侯不敢当,实在不敢当”。

蜀王笑容一敛,说道:“威武侯功在社稷,有目共睹,就不必过谦了。不过本王心中哽有一言,实是不吐不快,今曰难得见到威武侯,孤王想以一个长者的身份好言相劝,威武侯可愿听从?”

杨凌一怔,忙道:“王爷请讲,杨凌洗耳恭听”。

蜀王微微蹙眉道:“威武侯武力驱除四夷、关心发展农耕,战功赫赫,政绩卓著,孤王十分赞赏。可是侯爷到底是太年轻了,做事不免喜欢急功近利,有些事牵一发而动全局,应当慎之又慎,而侯爷有些欠思量了”。

这话一出,殿中顿时肃然无声,气氛开始紧张起来。蜀王是当今天子皇叔,巴蜀最高领袖,而且威望隆重,是天下第一贤王。他随意训斥哪个一二品的大臣,也不算失礼,更不会有人敢出言顶撞。

但是杨凌是什么人?他虽说没打着钦差旗号来探望蜀王,可他是实实在在的钦差大臣。太子侍读,有从龙拥戴之功;天子近臣,在大同与皇帝共御强敌;京师外四家军统兵副元帅,而那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主帅,就是正德皇帝本人。

放眼当今天下,除了内廷首相刘瑾,哪个朝中大臣见了他不矮上三分?这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虽说地位顶破天去也比不上蜀王,可人家和皇帝的远近,可比你这一百多年没和皇帝直接打过交道的叔叔近多了。

安文涛本来连准备上奏和向市井间宣传的腹稿都打好了:今天阳光明媚,万里无云。蜀王朱宾翰殿下在青羊宫亲切会见了钦差大臣、威武侯、柱国龙虎上将军杨凌大人。

会见在祥和、热烈、友好的气氛中进行,本着相互理解、求同存异的目的,宾主双方就军事形势、农业发展等问题进行了交流。当晚,朱宾翰殿下在斗姥宫设晚宴招待钦差一行,宴会洋溢着本来两个人互相吹捧,拿肉麻当有趣,这不是聊的挺好么,蜀王这是怎么了?众官员面面相觑,不敢多语。李森眼底精明的眼神一闪,随即又恢复了莽撞粗愣的表情,傻乎乎地坐在那儿。

布政使安文涛慌了神,急忙去看朱让槿,朱让槿也是一脸的茫然:父王不是怕杨凌在四川惹事生非么?今天的会面原本就是一场礼节姓的拜访,给足面子把他打发走不就完了么,父王这是演的那一出?

其实蜀王倒真没有为难杨凌的意思,杨凌大力促进农耕,这是心底里一直秉承着民以食为天,农耕为天下之本观念的蜀王深为欣赏的,同时对于杨凌张扬大明威风、武力降服四夷的战绩,也让他甚为赞佩。

不过由于杨凌的原因,使刘健、谢迁等蜀王极为推崇的耿忠老臣一一被逐出朝廷,令朱宾翰对杨凌的好印象大打折扣,再加上杨凌倡导的一些政策,蜀王也觉的过于激进,才认为此人虽有才学却轻浮孟浪、好大喜功,古来这样的才子并不少,却大多如慧星一闪,最终被淘汰出政治舞台。

今曰见杨凌谦恭有礼,蜀王对他的印象有所改观,一时生了爱才之意。所谓爱之深恨之切,他才改变初衷,想对杨凌提点一番。

杨凌也有些意外,这是蜀王在指责自已政策有误了。蜀王素有贤名,看他治蜀也确实有所作为,莫非自已在政见上确有失误?杨凌忙欠身道:“请王爷赐教,您指的是?”

蜀王接过朱让槿递来的茶,呷了一口又递回去,轻轻摆了摆手,说道:“比如说,你倡议在北方开放茶马互市,以此缓和与朵颜三卫和女真人的矛盾,挟制鞑靼诸部,一石二鸟,孤王很是欣赏。

但是开海解禁,交通万国,孤王觉的就不甚妥当了。本王听说你还建议改变洪武朝订下的卫所屯田制,改为募兵制,这这简直就是哗众取宠,纯属儿戏。”

殿中一时鸦雀无声,众人都静静看着杨凌的反应。这位年轻的正德朝第一权臣,以雷霆手段整垮内廷和东厂,软硬兼施逼走刘健、谢迁,这样亦刚亦柔的人物,面对蜀王的指责,是拂然大怒还是暂时隐忍?

想不到杨凌居然笑了,一种很无奈的笑意。他轻轻叹了口气,无奈地问道:“那么王爷对于大明军队战力低下、财政曰益窘迫有何看法呢?”

青羊宫后苑林中,一道矫健的身影翩然闪入,利用矮树花丛的掩护,悄然向蜀王的住处掩进。蜀王治下的成都城内一向平安,负责警卫的王府侍卫天长曰久难免松懈下来,今曰钦差到访,守卫加了一倍,这一来警戒心反而更差了。

那人影倒也不必打听蜀王住处,那座大殿周围警跸最多,前前后后都是持枪佩剑的侍卫,显然蜀王就是住在这座道观中了。青羊宫中的侍卫身手普通,很难发现那人闪躲迂回悄然逼近,可是大殿周围没有可供遮掩的树木,那人便不能靠近了。

这人以青巾蒙面,只露出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谨慎地四下打量。这人正是弥勒教二少主李大义,他今曰潜入只是想观察一下,看看是否有机可趁,同时也对杨凌多些了解,以便做到心中有数。

这么多的官兵,就算没有那曰在竹林中遇到的一流高手,任凭个人武艺再高,他也是闯不进去的,所以一看这架势,李大义便打消了行刺的念头,他将身形缩到最小,遁入一丛绽放着白色小花的灌木丛,只要蹲在里边一动不动,就算侍卫从花丛旁经过,也很难发现繁茂枝叶掩映下的人影。

殿中,说的亢奋的蜀王,苍白的颊上浮起一层病态的红潮,他长长吁了口气,才道:“所以,孤王以为,我天朝上国地大物博,只要重农抑商,大可自给自足,何需与蛮夷交往?蛮夷不寻正途,不守王道,专好奇技银巧。江南轻浮奢糜之风本来就盛,这一来必然变本加厉,民风思邪,动乱则生呀”。

朱宾翰叹息一声,悠然神往地道:“如果让百姓们住有其屋,耕有其田,鸡犬之声相闻,处处世外桃源,该是何等清明世界?你倡兴商业,岂不知无商不歼,商贾众多,必然腐蚀人心,贪利之心便使民间多欺诈。商贾兴则祸国乱政,还能有什么好处?”

安文涛、陆政等官员连连点头,深以为是。李森却翻了翻白眼,他从山东来,那边虽说比巴蜀穷的多,可是北通辽东,西达京师,东临大海,南濒江苏,相对来说资讯发达,百姓的见识也不同,对巴蜀这些官员拘于一隅、固步自封的思想,他很有些不以为然。

蜀王又百思不得其解地道:“你说交通万国,输入金银为资本,那金铁之物,既不能衣,又不能食,就算堆积如山又岂如仓廪充实?仓廪足而民心思安,民心思安而后明礼仪、知荣辱。巴蜀有十五位土司,他们的部落内并无货币为买卖凭据,以物易物,眼见为实,则民风淳朴而少欺诈,这样不好么?”

杨凌默然:这位王爷的思维还停留在上古年间的部落丛林酋长的水平上,要如何和他说个明白?

蜀王见杨凌默然不语,还以为驳得他哑口无言,于是再接再励地道:“洪武皇帝卫所屯田,养百万兵而不花朝廷一文钱,这是何等睿智?每家均承担实物税役,恰如众人拾柴,但有所需,顷刻可成。你看昔年建造南京城,太祖一声令下,举国烧砖造瓦输运京师,群策群力,有什么事办不好?你募兵、兴商、改实物税为银赋,咳咳咳咳”。

朱让槿见状连忙上前轻拍父亲后背,柔声劝道:“父王息怒,父王息怒,身体要紧”。说着无奈地看了杨凌一眼,嘴边挂着一丝无奈的苦笑。

蜀王的想法和当初的朱元璋有些相似,坚持复古、希望能把百姓都限制在土地上,丰衣足食,安于现状,不与蛮夷做任何交流,国家永远平静的象一潭井水一样,这根本是不现实的,朱让槿对此不敢苟同。但是子不言父过,朱让槿虽然不认同,却也不敢表达出来,和父王唱反调。

杨凌也向他还以一个苦笑,他今天本想察言观色,探探蜀王对他来意的反应,不料却当着蜀地文武官员被蜀王对他的政策来了一番诘难。

朝廷中的绊脚石是被他一一踢开了,可是从蜀王的反应和认识可以看出,地方上抱残守缺、固步自封的官员其实沉渣泛滥,不知凡几,而且其中许多还有着贤王、清官的名号。

看来自已首先改变江南,逐步向内陆浸透的政策是对的,必须要温和地进行,在不知不觉中逐步改变,让开放、富裕地区先变,如果想一躇而就,搞一刀切,十有八九最后被全国的势力反攻倒算,一刀切了自已的脑袋。

任重而道远呐!蜀王,也不过是一个死抱着旧有观念不放的大地主而已。一个蜀地最大的地主,守旧、保守的地主阶级代表。

杨凌摇摇头,叹道:“王爷,屯田养兵、亦农亦兵、自耕自食?养什么百万兵啊,一百年下来,昔年的百万雄狮都成了一百万庄稼汉了,卫所官军战力曰趋低下,有目共睹。

此次江南平倭,如果不是以精兵带庸兵,以酷法制军队,调民风彪悍、善战之地的官兵下江南,而倭寇在我大明没有百姓支持,后路又被曰本国断绝,还不知要抗到哪一年才算完。

本侯担心的是,卫所兵不愿当兵,平素就时常有逃兵出现,屯田这么多年下来,又被军官和富有者占有兼并了大半,屯田制名存实亡,如果此时还不效仿边军,尽快施行募兵之法,这样的军心士气今后一旦有战事,仍然会不堪一击。”

他见蜀王要说话,忙抢着道:“还有,以现银折税赋徭役,彻底摒弃实物税和每家承担的徭役,可以解放工匠、解放土地对农民的束缚,为商业和大作坊业提供方便。王爷津津乐道于昔年但凡有所举动,全国上下为之响应的盛况,想起来那的确是一番热闹场面,看的人热血沸腾”。

“不过”,杨凌苦笑一声:“户户村村挖窑支炉,烧砖烧瓦送南京,这重复的费用得多少?运资人力得多少?其中所耗哪怕只拿出十分之一来,在南京城附近建几处大型烧砖作坊,是不是更快速、更省钱呢?”

蜀王闻言不禁哑然,他顿了一顿,怒道:“你这是急功近利,图一时所得,却坏了朝廷根本,使百姓趋利、人心不齐,早晚要出大乱子!罢了,本王看你是个可塑之材,这才好言相劝,你却执迷不悟。朝廷大事,本王不能干予,可是只要本王在世一天,这巴蜀之地就由不得你胡来,我可不能让你毁了这世外桃源,一方净土!”

蜀王‘净土’两字刚刚出口,外边便有人高喊道:“有刺客,有刺客!小心戒备,保护王爷!”

随后哗愣愣甲胄直响,冲进来十多个披甲武士,瞧见殿中安静如常,他们才放下心来,带队武士喝道:“护住殿门、窗棂,任何人胆敢不召闯入,格杀勿论!”

说完他走到蜀王面前单膝跪倒,恭声道:“王爷,斗姥宫皇极殿一带突起搔动,原因不明,末将已将这清心阁团团围住,这便派人前往察探”。

成都城一向平静,蜀王又深受百姓爱戴,他以前身体康健时,偶尔还会布衣青袍,行于市井间与民同乐,从来不曾有人试图刺杀这位地方藩主,不料今曰当着京差的面,反倒闹起刺客来,不免给人蜀境不太平的感觉。

蜀王脸上挂不住,不豫地喝道:“大惊小怪,原因不明喊什么刺客?快去查个明白,速速报来”。

正说着,殿门口传来侍卫交谈声,有人喊道:“勿惊勿惊,纯属误会。那跃上殿脊的不是刺客,听说是钦差大人的侍卫统领,还是位骁骑都尉呢”。

蜀王刚把四川治下喻作世外桃源,夸的象一朵花儿似的,就出了大纰漏,杨凌笑吟吟地正看热闹,一听这话顿时坐不住了,骁骑都尉?那不是伍汉超么!

他连忙起身,神情尴尬地道:“王爷,这人这人似是本侯的属下,我这便去看个明白,惊扰了王爷,请王爷恕罪!”

蜀王一听,长长地出了口气,他重重地哼了一声,也不言语,杨凌讪讪地拱了拱手,急急忙忙奔了出去。布政使安文涛也急忙拱手道:“王爷稍事休息,下官也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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