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王二年二月,在送别杜诗西行后,河内的老儒官员们一改方才的不舍,开始剧烈抨击起魏王用人之术来。
“昔日周武王克殷反商,未及下车而封二王三恪,投封王子比干之墓,释箕子之囚,使之行商容而复其位。庶民弛政,庶士倍禄。”
“而今魏王效汤武革命,虽逐暴君诛民贼,然在用人上,实在是一言难尽啊。”
“然也,河内名族耆老何其多也,然魏王竟只委军政于外戚马文渊,对本地名士无一重用,却偏爱那杜诗……”
“庄子有云,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如今竟因机事升入京师,真是人心不古。”
先前与杜诗作别时他们还笑吟吟的,如今却成了双面人,但又表示自己骂的是杜诗,绝非对魏王不满:“去年魏王来河内时,我偷偷望其气,皆成龙虎,成五彩,此天子之气也。”
立刻有人抢着说:“我也看到了,有云象人,青衣无手,在日西。气佳哉!郁郁葱葱然。”
与去岁河内名士蔡茂一心投汉被第五伦送去给绿林杀了不同,经过半年冷静,河内人发现南边的绿汉尽是一群绿林草莽掌权,跟他们打交道极难。而北汉则是河北三刘管事,如今连刘子舆都不知所踪,也不可靠。
瞧来瞧去,还是魏王治下的河内安定,渭南渭北打杀反魏豪强的风波也没波及至此。
眼下对杜诗的抨击,多是自己未能得到魏王抬举重用的不甘,说着说着,杜诗罪名更多了:“杜诗乱设机械,扰乱水文,坏了河内风水,今年春天不雨,便他的过错。”
有人更恶毒地说道:“杜诗入关再修水排等机械,坏了关中水系龙脉,有损长安王气,便要铸成大错了!”
众人颔首,决定回去后,开始罗织杜诗水排祸国殃民的罪名送去长安,再整个万民书,毕竟不少被水排、水磨夺了生计的劳力也义愤填膺着呢!
杜诗不知身后这群双面人对自己的嫉恨到了这种程度,只怀揣着忐忑之心乘车而西。
上次第五伦来河内时,特地召见杜诗问对,对他十分欣赏,在干了半年“水衡都尉丞”,在河内各河流设置数十座水排、水磨后,杜诗再度高升。
这次,他被第五伦任命为“司隶都水监”,秩千石,竟是将汉时太常、少府、水衡麾下三个水官合一。从关中到河内,但凡陂池、灌溉、水利、河渠之事,统统由他来管。
杜诗欣喜之余,也深知责任重大,日夜兼行。
这一路上,杜诗时常能看到河内郡紧张的军队调度:自从上个月,马援援助了濮阳,还大胆渡河烧了乌巢,在官渡大败绿林后,俨然是捅了马蜂窝。
比阳王王匡勃然大怒,立刻调集数万大军,大河南岸的绿林都聚集在洛阳、成皋等地,收集船只,一副要渡河报复的架势。
偏偏此时,北汉又不打招呼地内乱了,真定王和赵王打了起来,机不可失,马援只能在亲自沿河布置防御,又给耿纯派了三四千人,凑合着用。
等杜诗的马车艰难经过太行,抵达河东郡时,发现这儿也是一副大战前夕的景象。
阳泉侯张宗已回到此处,他手下的三千河东将士在周原一战大放异彩,人人皆有分地,魏王还亲自授赏,这群河东兵俨然成了魏国极力宣传的标杆,让他们先一步回河东郡,在各个县做巡行。
随着地盘扩大,战争转移到外线,光靠关中人力是不够了,第五伦开始打河东二十万户人口的主意,在功劳的基础上,抬了张宗一手,以换得河东士人百姓羡慕投效。
借着这股宣传的风气,河东太守窦融也开始在春耕农忙结束后,组织人手,杜诗途经安邑时,就看到了源源不断在此汇集的农夫,行进的方向与杜诗一致,听说更早的人,一个月前就被征调去修桥了。
等杜诗到达蒲坂渡口时,去年被新军残部烧毁的浮桥已经修好,巨大的铁牛身上拴着链子。随着腰鼓敲响,背负斗笠、盾牌,脚穿布鞋,打着简单绑腿的魏军,正扛着戈矛,跟着腰挎环刀、骑大马的军官踏过浮桥木板往东行进,人数太多,晃得浮桥吱吱呀呀,过了几天才过完。这场仗,他们也不知是去打上党还是太原……
因为浮桥优先军用,杜诗只能坐船渡过黄河,与前将军景丹的“景”字旗帜擦肩而过。
踏上西岸后,这还是杜诗头一次来关中,有些小小的激动,在路线上,给随行的人提了不少要求。
“先去一趟商颜山,我要看看龙首渠究竟是如何修的。”
“然后沿着白渠、郑国渠向西行进,吾仰慕两渠久矣。”
随从急了:“杜君,大王还在等着你呢!”
杜诗却不管:“只是顺路看看,不耽误,不耽误。”
等抵达关中的粮仓渭北时,看到白渠两边的田亩都犁得很周到,已种下了粟种,青壮离开后,老弱妇孺也在努力灌溉施肥,杜诗才松了口气。
“战事没有耽搁春耕便好。”
正如任光对第五伦预言,说今年春末夏初,陈粮吃尽时,天下必有一场饥荒!杜诗在还算安定的河内亦有此感,因为战乱连年,百姓弃土逃难的缘故,很多地方去岁秋天几乎是颗粒无收,魏王的江山,全靠渭北、河内、魏郡的粮食撑着,拆东墙补西墙而已。
若今岁春耕再荒废,那大饥就要周而复始了。
等抵达长安附近时,杜诗才被巡视城门的中尉第七彪告知,魏王出巡新设立的“上林县”,让杜诗来了直接过去。
第七彪颇为不满,打量着杜诗道:“得了大王召唤,竟来得如此之迟,还不速去谢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