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着空地上百十匹驮马的掩护,商成和赵石头幸运地躲过了突竭茨人的弓箭,连滚带爬地冲进了树林。
但是这里并不安全。突竭茨人的前锋骑兵已经抵达兵站前,随着一声唿哨,十多个骑兵兜转了马头,手里舞着刀花擎着弓,嘴里呜呜嗬嗬地呼啸着,朝商成他们刚刚隐入的树林撵过来。人和马还没到空地边,六七枝箭就前后腾空而起,在空中划出一条条弯曲的弧线,追着两人的背影飞过来。
两个人根本不敢回头看,躬着腰,拼命地在树林里左转右蹿,不给突竭茨骑兵瞄准的机会。
他们一直朝着树林的最深处跑。
这片树林不大,南北不及五六里地,东西不过三里阔,林子里也少有松柏杉桐这些高大挺拔的大树,更多的都是榆柳槐李桃这些杂木,长得既矮又密;人越望林子里钻,道就越难走,有时候三两棵树之间几乎连个侧身的缝隙也没有,更兼各种树木枝缠杈绕叶繁花盛,人在其中根本辩不出个东西南北,两个人只能靠着听背后突竭茨人的吆喝呼喊,来决定自己逃命的方向一一声音越低越模糊,就说明他们离离突竭茨人的骑兵越远,也就肯定越安全……
到后来他们已经没了倾听身后突竭茨人动静的力气,只是一门心思地逃命。两个人都是紧绷着脸,眼睛死死地盯着前面,鼻翼张得极大,嘴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满脸都是汗水和油泥,身不由己地迈着腿。他们身上的老羊皮袄子早就甩得不知去向,夹衣单裳裤子上全是新扯开的口子,脸上被树枝刮出一条条细细的血道道,额头上脸颊上颈项里胸前衣襟上,到处都是尘土泥沙还有斑斑的血点。他们在根本没有路的树林里拼命地奔跑,直到眼前不断划过的绿油油的树和灌木陡然变成了一壁赭黄色的石崖……
……他们已经奔出了树林,跑到了川道的最边缘。
他们不得不停下脚步,喘息着望着这道远比端州府城墙还要高还要陡的山崖,一种深沉的无奈和绝望顿时弥漫在他们的胸膛里。
完了么?就这样完了?在意识到再没有地方可以退的一刹那,商成的手就不由自主地摸住了腰里的短刀。这是他在北郑县城里用二十文钱从一个草原流浪汉那里买来的东西。短刀很锋利,也很称手,在给自己备成亲的酒席时,他用它剔过猪羊的骨头,出门揽工做活时,他用它来防身;他还用它给自己没出生的儿子雕了两个木头娃娃,都在他的褡裢里揣着。如今褡裢还留在兵站的空场地上,两个木头娃娃多半是找不回来了,还在刀还在,只要他能活着,他总能再给儿子雕许许多多的娃娃。他攥着白铜打造的刀柄,心里苦笑一声一一自己怕是再没雕“大五福”的机会了。
不过也不是全然没有机会!既然树林子那么密,突竭茨人的骑兵要杀他们就只能下马一一没了马匹的助力,没有居高临下的优势,再一路狂奔追赶下来,这些人也不会剩多少力气,如今鹿死谁手还得两说!
他拔出了短刀一一也许突竭茨人不会为了两个驮夫撵出那么远吧?而且他似乎也有半天没听到他们那低沉嗓音的呼叫声了……也许他们压根就没追过来?
他带着侥幸和希望慢慢转过身。
他面前没有戴皮帽穿皮甲的突竭茨人,只有从崖壁上风化剥离下来的大大小小的岩石,只有生长着稀疏绿草的赭黄色的土地,只有蔚蓝色的天空。天空中飘着几朵云彩,它们就象绵羊一般雪白。潺潺流淌的由梁河还是那样清澈,宛如七十里川道中的一条透明丝带。卷过川道的微风夹杂着春天里各种鲜花的气息,携带着一股扬在空中的干燥尘气息,扑面而至……
短刀在不知不觉中滑落到地上。
他得救了!他暂时安全了!
察觉到这一点之后,他紧绷着神经也立刻松懈下来,软绵绵的腿脚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他靠着块两人多高的巨大石块慢慢地坐下来。现在他才感觉胸膛里憋闷得难受,脑袋胀得生疼,就象要炸开一样。他就象个被窒息得快要断气的人一样,胸膛剧烈起伏得象个忙碌的风箱,大张着口鼻拼命地呼吸。
他喘息了半天,才慢慢地从高度紧张中缓过一把劲。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赵石头的面孔异乎寻常地红润,两颊上似乎跳动着一团火,靠着块石头半坐半躺地喘息。石头的同伴在逃跑时大腿中了两箭,他们不得不丢下他。还有柱子叔……柱子叔……
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柱子叔已经死了,他是被突竭茨人的弓箭射死在自己面前的。他的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柳老柱倒下的那一幕:带血肉的箭簇,冒血的喉咙,无谓的挣扎……
他深深地埋下头,似乎想避开脑海中这个悲惨的画面。
但是更多的画面铺天盖地地扑向他。柱子叔是他在这个世界上遇见的第一个人;在他面前,柱子叔永远保持着对他的尊敬;柱子叔给他盘算了一切,甚至不惜搭上自己的身家性命为他立下身份和户籍;柱子叔还给他相中一个好院落,张罗着为他找了个好媳妇。柱子叔对他几乎是无微不至的好,到现在,他还欠着柱子叔七千三百五十文钱,这是起房子娶媳妇买驮马这些大事中,柱子叔陆陆续续借给他的,而且从来没和他提过还钱的事一一哪怕柳家再困难,柱子叔和月儿也不会在他面前提到一星半点……
他痛苦而伤感地意识到,如今他失去了一个不是亲人但胜似亲人的朋友和长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