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让他恼火的是,这条街上到现在都没个人走动,连街对面卖凉茶的小店里都没个人影,只有那挑幌子在烈日下曝晒下没精打采地耷拉着。
有两回他都想干脆就这样进去找人算了。怕啥,他既不偷又不抢,是背着钱来买房子的,说白了,是给官府缴钱来的,即便刑律上有“擅闯公堂”这条罪名,怕是也安不到他头上!可到底他也没敢贸贸然地闯进衙门,只好退到墙边的阴凉地里站着。
又过了好半天,衙门里依旧一点动静都没有,街面上也还是看不到一个人影,他这才觉察出来事情有些不妙一一怕是衙门就没几个人吧?再联想到方才城南的大临寨闹出那么大动静,就更觉得自己这一趟怕跑了冤枉路。城外来了一位了不得的大将军副总管,县里的几个头头脑脑的还不得跑去迎接?屹县衙门还不得倾巢出动去维系地方治安……
想通了这层关系,他不禁有些懊恼。早知道这样,他就不该在这里停留,而是应当直接回霍家堡,把钱都交待给柳老柱,让柱子叔去帮他处理。不过现在意识到这一点也不晚,霍家堡离县城不算远,来回不到五十里路,路上走快些他转来时驮队说不定还没出发。
他掂掂肩膀上的褡裢,就朝北城门走,可刚刚走出街口,就被人叫住了。
他有些纳闷,这县城里还有谁认识自己?停下脚步转脸看时,脸上顿时露出了笑容。
喊下他的人是前些日子在李家庄帮佣收麦时认识的,还拉着他问过他用的镰刀为什么柄和刃不在同一直线上的事情,算是有过点头交情;更巧的是,这人也在衙门里办事,据说和县里的主簿非常要好一一买卖房屋土地这种事情正是主簿的职责范围。
他立刻朝那人拱手行了个见官礼,并且恭敬地说:“李大人。”直起身时褡裢里的铜钱响了好几下。
姓李的当然不是什么真正的大人。不过他并没有纠正商成称呼上的谬误,乐呵呵地受了商成的礼,也朝商成随意地拱拱手,笑着说道:“商壮士几时回来的?”一面好奇地打量着商成挂肩上的褡裢。
“壮士”这个称谓有些莫名其妙,可商成也没心思去仔细探究其中的奥妙,只当是和“李大人”一样的尊称,就笑着说道:“刚刚回来……也不能说是回来,只是路过县城——活路还没做完,现在都还在替人帮工哩。您这是上衙门?”
李“大人”点下头,说:“你是来续乡勇‘误应期’的吧?那你来得可不巧,今天城外有事,几位大人带着人都出去了,衙门里六房一个管事都不在,应差的书办也大都不在,你要续的话只能改天再来。”
看来事情果然和自己猜想的一样,今天白跑一趟,不过商成依旧不死心,又问道:“那霍士其霍书办在不在?”
“他六天前去了端州公干,还没回来……”
“……”
“你找他有啥事?”
商成把自己的事情都告诉了李大人。
“这样呀一一那你这事办得不妥当;好在你是遇见了我,不然的话,即便户房有人,也要帮你撵出来。”看商成迷瞪着俩眼望着自己,就笑着解释,“你不懂这其中的规矩。你要买房子,地方上有人给你具保没有?里正、户长、耆长给你出具凭条没有?没这两样,你进了衙门挨几板子都是轻的……”李大人唆着唇思忖了一下,然后说道,“那你等等,我去户房帮你看看那房子卖掉没有,若没有,你赶紧回去找个保人,再让地方上开出凭条……”说着留下依旧懵懂着的商成就去了。
李大人去得快,回来得也快,一边走一边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乱骂,一不留神脚下踩了块碎石子,脚一崴踉跄了好几步,要不是商成手疾眼快扶住他,指不定李大人当场就要摔个马趴。
看着李大人脸色黑得犹如锅底,两只小眼睛却红得就象兔子,商成也不好打问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把他搀到街对面的茶水铺里坐下,又从柜台上自己拿了壶茶水给他倒碗凉茶,这才劝他先消消气。
李大人拉长了瘦脸端起碗就咕嘟一气喝光,坐在桌边一个劲地只是喘粗气,突然间蹦起来,一拐一瘸地蹦到门边,跳起脚地骂:“乔准,你个王八蛋,别说你是个代主簿,就是真当了主簿,我李其他娘的也不怵你!你也不洒泡尿照照,看看你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溜须拍马舔沟子,你干的哪样事敢光天化日下对人说?就你那点破本事,也妄想跃龙门当主簿……”
他骂得起劲,商成却是目瞪口呆哑口无言。他听霍士其说起过这个李其李“大人”,不单有身份人缘好,也有学问,两年前还被端州府公荐去燕州应过乡试,一场考试下来,诗、史、艺三卷都做得花团锦簇,惟独在做“时论”碰翻油灯污了试卷,才没能考上举人。可就这样一个人,现在竟然想个泼妇一样跳脚骂大街,不知道那个姓乔的人到底有什么本事,能把他气成这样?
李其骂了半天,对面县衙大门偏门就没出来一个人应声,偶尔有个人影,也是在偏门前一晃就渺无踪影,倒是这街上不少歇午的人被他的骂声吵醒,一个个揉着惺忪的睡眼扒着门边看热闹。这种光景下李其自己也觉得没意思,拧着脖子转回来重重坐到板凳上,端起茶碗又是一口喝个干净,然后就怔怔地不说话。
他不说话,商成更不好打问,随手从腰里摸了三枚钱递给茶老板,就陪着他喝水枯坐。
良久李其才幽幽地舒了口气,苦笑一声,对商成说道:“我替你问过了,那房子还没卖掉,你回去找地方上的里正户长开出凭条,再寻个保人……”
商成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为了自己的事,满脸歉意地嗫嚅道:“李大人,您看,为了这点小事,竟然让您和上官……”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事。说“杯葛”似乎不恰当,说“摩擦”又怕李大人听不明白乱猜疑,说“翻脸”又觉得有些言过其实,思量半天找不出个合适的词,只好含混煞住话头。
李其摆摆手说道:“不要再喊我李大人一一我已经辞掉衙门书吏的差使了。况且我也不是什么大人,不过屹县县衙小小一书办尔,何敢称‘大人’?”说罢就木着张脸,呆望着对面的衙门久久出神,良久才说道,“此事与你无干。那乔准素来与我有隙,今番小人得志,手握权柄,早晚必要寻我的不是。今日之事我早有意料,未曾想他竟以前日赵集主佃纷争为口实……唉,此事亦是我思虑不周处置不当,才被小人拿了把柄……”
商成听他嘴里说是自请辞退,可眼睛却死盯着衙门上那块“屹县县衙”的匾不放,就知道他心里并不甘心,又不知道该怎么劝说,只好转过话题:“那李大人接下来……”
“‘大人’一词,请商壮士再勿提及。”
“那……李先生接下来准备做什么?”其实商成很好奇那位和李其交好的县主簿的去向。看李其如今的模样,似乎那位真正的大人并不是升迁了,否则别人也不可能这么快就欺负到李其头上。他思索半天,终于还是没耐住性子,忍不住问道:“李先生准备去投奔主簿大人么?”
李其摇头说道:“我怎么去投奔他?汪大人卷进‘刘伶台案’,半月前就被撤职回原籍了。”喟然一声长叹,“十年前的老案子,竟然还被人惦记……‘天昭昭兮无高,地迢迢兮无渺’……”说着仰头把手里的茶水一饮而尽,也不和商成告辞,就背着双手扬长而去。
“……谓倥穹无尽兮,仰青紫而垂绦;
曰穰土见垠兮,召极方以佥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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