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凝给的帕子上已染了一片血,谢飏看了一眼,随手丢到桌上。
雪越下越大,冷彻骨髓。
开明坊某处竹林内,灯火煌煌,风止于高墙之外,密密压压的雪花缓缓倾落,下有温泉升起的雾气袅袅,四周修竹青翠欲滴。
此时翠竹枝上满是红色锦囊和各类好寓意的干果,林中暖阁里几十名文人墨客聚在一处吟诗作赋,不少人将自己的诗句写于红绸带之上,然后三五结伴往竹林去换取树上锦囊。
曲径通幽。
再往林深处走竹子生的越发密了,人亦越来越少,白日的清幽此刻看上去漆黑一片,反而有些瘆人。深林里探出飞扬屋角,一团白练紧裹之物从上垂落,宛如蚕蛹一般。
“蚕蛹”之中殷红的血顺着底部慢慢渗出,一滴、一滴,不断落入地面用竹片摆放的神秘图案里。
不远处,几人谈笑声慢慢靠近。
忽然有一人惊呼,“那、那是什么?!”
*****
魏家。
魏祭酒处理完公务,刚从书房出来,便见小厮在门口着急打转。
“郎君!”小厮一见他,便如见了救星一般,“夫人说五郎打从外边回来便去祠堂跪着了,风雪这般大,若是坏了身子可怎么好!”
魏祭酒皱眉。
他这个儿子早慧,自幼便极有主见,且严于律己,从不需要旁人约束管教,所以一直以来他对魏潜的教育都是以引导为主。
魏潜偶尔也会去自行去祠堂思过,但这二十余年,也只曾彻夜跪过一回。
那时魏潜尚且年幼,经历了一场剧变,一夕之间从天真活泼变得老成持重。
魏祭酒想到此,心中亦忍不住担忧,遂不曾与小厮多言,匆忙赶往祠堂。
祠堂中灯火如豆,风穿堂而入,灯火明灭,投在墙壁上的身影始终笔直。
魏祭酒一进门,身上的暖和气便被吹散了一半。他解开大氅,披到魏潜身上,一言不发的在旁边跪到旁边的蒲团上。
魏潜皱眉看向他,“父亲这是做什么?”
“子不教父之过,你若是做了错事,也是我这个父亲教导无方。”魏祭酒睨了他一眼,见他一脸的不赞同,不咸不淡的道,“怎么,难道你是打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我在想事情罢了。”魏潜把大氅取下来,打算给魏祭酒披回去,“您早些回去休息吧。”
魏祭酒不悦道,“穿着吧,若跪出病来,回头你母亲计较起来,我怕是又要吃顿排揎。”
魏潜固执的给他披上,“身为人子,在列祖列宗眼皮底下叫父亲挨冻,父亲这是陷我于不孝。”
话说到这份上,魏祭酒倒是没有再拒绝,却也没有离开,而是拢了拢衣襟顺势继续跪着。
隔了须臾,魏潜忍不住叹了口气,无奈道,“儿子只是一时有些迷茫,父亲不必忧心。”
“迷茫?”魏祭酒头一次从魏潜口中听见这个词,一时竟是觉着有些新鲜。他虽一直以来专注于译注撰文,但从来不是个只醉心书卷的呆子,稍一联想便知晓了缘由,“因为崔二娘子的事?”
崔魏两家结亲,崔玄碧不可能把那么大的事情瞒着,因此关于崔凝的身世,魏祭酒是知情的,只是所知不如魏潜这般详细。
“初接触这桩案子,我心无旁骛,一心想要查出真相,后来从崔尚书那里得知幕后凶手极有可能是陛下,我虽未放弃,但心中迟疑了。”魏潜眼中满是迷茫,“我一直以为这世上没有任何事情能阻碍我探寻真相,只是没料想,我并非不畏强权,只是那些人的权利还不够大而已。”
魏祭酒侧目,见微弱的光线勾勒出那张与自己有六七分相似的面容,此情此景不由令他想起自己年轻之时也曾有过的那些迷茫困惑,一时间心绪复杂。
“我一直在想,假如凶手真是陛下,我究竟会如何选择。”魏潜转眼看向魏祭酒,“父亲会怎么做?”
“确实难以抉择。”魏祭酒叹气,“我魏家儿郎皆要做直臣,可人心都是肉长的,总有舍不下的时候。”
直臣又岂是那么好做的?魏祭酒知晓魏潜绝不会贪生怕死,然而魏家上下老少都是人命啊!
魏潜一时不语。
之前,他也憎恨自己的畏惧退缩,但是方才跪在这一尊尊牌位之前,他才忽然意识到,在这件事情上,他固然对自己失望,却并非因此迷茫。
魏潜仰头,目光落到写着魏徵的牌位上,不知是在问先祖,还是在问父亲,“如今佛道盛行,举国上下多有信奉,佛说众生平等,可是众生当真平等吗?皇权之下,民有三六九等,这世上的一切的正义皆是建立在这规则之下。既然这世间本就没有公正可言,那我所做的一切,还有意义吗?”
倘若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众生平等,就永远不会有真正的公正。
魏祭酒闻言不由震惊,他顺着魏潜的目光看过去,心中迟疑,即便是被誉为明镜的魏徵,恐怕也从来没有想过以一己之力挑战君权至上的观念吧。
魏祭酒沉默片刻,缓缓道,“当年你被掳走,你母亲几欲崩溃,此后许多年她都不能走出阴影。我还记得,你回来见过她之后,也曾来这里跪了一晚。”
魏潜垂眸静听。
“那天,也是你跪在那边,我跪在这边。还记得,你当时掷地有声的发下宏愿。”
愿以律法为刃,锋芒之下,再无冤情;愿以此身为刃,剑锋所指,恶将不存!
“言犹在耳。”魏祭酒笑道,“我便想,哪怕这辈子毫无建树,也不枉人世走一遭,因为我此生最引以为傲之事便是有你这样一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