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双眼酸痛,下午温和的光线也照得睁不开眼,甚至刚苏醒时以为自己瞎了。任明睿常年值得骄傲的视力好似不复存在,面前不到二十厘米的车窗在眼中呈现出一个扭曲的形状,仿佛梦中那些东西通过神经传达到眼球,用一种抽象实体的方式体现了出来。
光凭体感他也知道被强迫流了太多眼泪,任明睿从座椅上艰难爬起,大脑最先发号的指令是喝水。这时他恢复了些自我意识,开始在车里寻找可以喝的东西。没费任何力气,任明睿一转头就看到一瓶矿泉水放在前方驾驶座和副驾驶座中间的物格里,旁边还有一包打开的纸抽。他再眨眨眼睛,发现了奇特的一幕:矿泉水的液面竟然在波动。
其实没什么值得惊讶的。身体还笼罩在摧枯拉朽的情感余波之中,感官在冲击下处于麻痹状态一时半会儿无法恢复,造成他没感到车座在震动,以至此刻才发现孟然坐在前面开车。
“身体怎么样。”
“凑合吧。”任明睿被孟然一问,他又想起了昏厥前脑子里那个荒唐的假设。不知道孟然的问候是否出于真心,但他知道自己哭成傻子的狼狈模样一定被看光了。他不想多思考,为已经发生的事感到尴尬无济于事,何况如若他的猜测都是真的,那孟然……也不是第一次看他哭了。
任明睿静坐片时,拿起了前方的矿泉水。没开过盖的水,他记得孟然车里没有这东西。他不禁疯狂地想这是特别为他准备的,还有那包纸巾。可他又不敢认定,毕竟这种程度的关心和体贴会造成孟然在他心中初始形象的崩坏,他更愿意相信这是客套。
“苍霜呢?还有王妙怎么样了。”任明睿下意识地问。
孟然透过后视镜看了眼,“王妙在安景川那儿。另一位……如果你指的是凶手,他也正在押回局里的路上。”
不经大脑的问题暴露了太多,尤其是孟然如此平静地回复,更说明这一点。任明睿再没有与之交谈,他不能在意识不清醒的状况下口若悬河,当前也容不得他耗费精神。
他挪到右侧,用右边肩膀靠着车门,向外面的世界张望。任明睿打不开手里的水,他试了三次都没能让瓶盖挪动一点,最后只好放弃了。身体在颤栗,发抖,气息紊乱,在恐惧着死亡。那天凌晨他对孟然说的话是真的,任明睿对死毫无感觉。现在的情况是,即便他的大脑已经回到了现实,但身体明显不能那么快从另一个人的思维中脱离。
车在城市中行驶,外面是高楼大厦。商场外墙上巨幅的LED广告屏在变换内容,再向前进,眼前是那个外形充满艺术张力的博物馆。一切看起来都美好得虚幻,曾经的伤疤好像从未存在过。但任明睿知道就在那里,粘稠的鲜血和被抛弃在荒野的腐烂尸体,被埋在最下层。时间的车轮一遍遍碾过,用各种矿石和沥青铺了一层又一层,让人们可以无忧无虑地踩在上面。
人类的集合构成社会,人类的繁衍更替造就了时代,而时代又在影响人。这一切的相互作用是个衔尾蛇。任明睿认为由胜利者书写的历史是无法评判对错的,在这一点上他没有动摇,不过那些真实流淌在眼前的血确实令他产生了看似毫无意义的思考:艰难的时代催生了怪物,艰难又是因何而起的?是因人?还是因怪物?
“给我吧。”任明睿闻声茫然地抬起头,驾驶座上的手向后方伸过来,好像在等着接什么东西。因为孟然正开车没有看他,话也说得简单,所以他呆了一阵才把矿泉水递过去。
车缓缓行驶,停在了十字路口,这个红灯要等很久。任明睿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是什么样,对恐惧的情绪融合在精疲力竭的躯壳里,展现出的状态必定极为凄惨。
他从孟然手里接过打开的水,后者在整个过程中没有看他一眼。
任明睿咕嘟咕嘟喝光了一瓶。“不好意思,把你车座弄脏了。”
“没事。”孟然顿了下,“我可以送你回家。”
不是送他回家就是送他去医院,他想孟然还能不能跟他说点别的。“又要撵我走。”任明睿喃喃声夹带着鼻音,像委屈地马上又要哭了。他当前体现出的一切都不是由他自己产生的,但车里只有一个人知道这件事。他故意哝哝腔调说出可怜话,任明睿放荡不羁爱自由的脑子已经在琢磨邪门歪道了。
过这村没这店。真实又虚假的凄切,难得一遇的机会要好好利用才行。
这句话的杀伤力肉眼可见,任明睿还模糊的瞳孔也捕捉到了孟然的动摇。他忍着没笑出来,依旧用那种悲恸的口气说:“我想,我还有点用吧?不过,你真的想我走,我,我也不是非要惹你烦。”
“这是对你身体的考虑。”孟然沉冷地踩下油门,“晕倒的事不打算解释?知不知道你当时休克了,呼吸和心跳都停了。一动不动睡了一个多小时,要不是看你在、我……”
在任明睿的印象中,这是孟然第一次如此激动地与他说话。我什么?就算他说下去,任明睿现在也不敢听。
能从后视镜看到孟然的眼睛在烧灼,紧皱的眉压下来,想拼命遏制真心流出。而自残式对情绪的扼杀是折磨,孟然的手骨从皮肤下凸起,方向盘仿佛随时会被他捏碎似的。
“我逗你玩呢,别生气啊。”任明睿感受到向后的轻微超重,两旁的其他车辆倒退消失的速度在变快。他知道孟然超速了,在说完这句之后他在等前面的人松开脚,但他不说还好,这样一说,孟然换挡了。
“有话好说!我这是老毛病,会昏过去做噩梦什么的,活着完全不影响——”任明睿没太用力抓着前面座椅,导致他像个被甩出去的骰子,在孟然突然踩刹车时他被前后座椅来回弹了两下,最后滚到了地上。
孟然:“下去。”
任明睿爬起来朝外一看,“在桥上,你让我去哪打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