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圭犹豫了片刻。“陛下,臣不敢不信长沙王,可是长沙王身边的人,臣的确信不过,刚才……只是那么一说,并非实言。臣觉得,速取益州有可能,速取鱼复却不太容易。”
“仔细说说。”
“唯。”
娄圭心中欢喜。天子单独向他问计,这是要委以重任的意思。他立刻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只是声音比较小,确保舱外的孙权和神女听不到他说什么。
娄圭的意见很简单:鱼复地势险要,强攻得手的可能性不大。但曹操及蜀军主力在鱼复,其他方向的防守就薄弱了。如果能在其他任意一个方向取得突破,益州的防线就会土崩瓦解,不管曹操退不退,益州都完了。
就眼下而言,除了鱼复之外,有可能对益州形成威胁的至少还有四处:宕渠、南郑、娄关、僰道。
尤其是宕渠。
宕渠就在鱼复之西,实际上已经在曹操背后,所以曹昂死守宕渠,曹操派人坚守江州,就是怕黄忠突入益州内部。
曹昂率领的是蜀军中仅次于中军的主力,曹昂本人也的确有用兵之能,年初曾和黄忠大战一场,不分高下。如果他全力防守宕渠,黄忠的确很难以胜。可是现在形势不同,左都护已经进入汉中,包围了南郑,曹昂不得不分出兵力防守阆中一线,阻止左都护翻越大巴山,进入巴西、广汉,直杀成都。
这时,黄忠就有了突破宕渠的可能。
一旦突破宕渠,黄忠有两个选择:一是西进阆中,配合左都护进攻曹昂;一是东进朐忍,夹击曹操。
由宕渠到朐忍有两条路:水路和陆路。
水路要经过江州。曹操派重兵镇守江州,黄忠又没有战船,乘民船南下,攻破江州的可能性极小。
陆路要翻越数道山岭,可是对黄忠来说却并非全无可能,而且这条路其实很近,不到水路的五分之一。一旦他们出现在朐忍,曹操的后路就被截断了,形势必然逆转。
孙策看着案上的地图,点了点头,却没说什么。
娄圭的分析没错,这的确是个可行的战术,也是军师处拟定的作战方案之一。
娄圭的小心思,他也明白,说白了,还是希望能给同为南阳人的黄忠一个机会。配合左都护作战,哪有配合天子作战来的功勋显著。如果有机会抓住曹操本人,那更是奇功一件。
“从巫县进攻鱼复有几条路?”
明知孙策看破了他的小心机,娄圭却浑若无事,指着地图,又解说起鱼复、巫县之间的形势。
孙权占据巫县之后,已经具备了水陆并进,进攻鱼复的条件。只不过限于地形,不论是水路还是陆路,地形对吴军都不利。
瞿塘峡就不用说了,虽然不过二十里,但水流峡窄,就是对吴军的大型战舰的天然限制,强行攻取,等于将战舰送给对方打。
陆路更是险岭处处。黄权已经在牛马岭构建了坚固的阵地,不付出重大伤亡,不可能得手。在牛马岭之后,至少还有四五处易守难关的险要之地。
这势必是一场长期对峙的苦战,任何指望速胜的想法都是轻敌。
当然,这是在对手不犯错的情况下。如果曹操大意,准备不周,也未必不可能一击得手。只不过以他对曹操的了解,这种可能性实在太少了。
孙策再次点头。娄圭是曹操的老朋友,他对曹操的了解超出很多人,一点没有轻敌的想法。
孙策想了想。“子伯,李异失守巫县,会不会是曹操事先预料到的结果?李异与沈弥、娄发等人一样,是刘璋旧部,在蜀中向来不受重视。按理说,在沈弥、娄发投降之后,还安排李异守巫县,未免太刻意了。”
娄圭目光闪动,嘴角颤了颤,露出一丝笑意。“陛下这么一说,臣觉得也有些道理。这李异之前曾在水战中被长沙王击败过,如果曹操想易将守巫县,那是一个很不错的机会。”
“所以你一直不赞成长沙王攻巫县?”
娄圭笑容一僵,讪讪地点点头。“臣……愚钝,担心这是曹操的诡计,不敢冒险。”他随即又道:“不过形势已变,左右都护及天竺、安南、安东三都督都已经完成对益州的包围,长沙王此刻攻取巫县,不为无益,是臣太谨慎了,险些错失战机。”
孙策轻叩案几,笑而不语。娄圭是老狐狸,他早就猜到了曹操可能的心思,但他一直没对孙权说,也许是知道说了也没用,也许是藏了一手,故意让孙权难堪。
至于这是他看出了他们兄弟之间的不睦,故意迎合圣意,还是纯属个人习惯,那就不好说了。
孙策又和娄圭说了几句,了解了一些情况,这才让他去休息,命人将孙权叫了进来。
孙权在外面晒了半天,满脸油汗,连衣领都湿了,神情狼狈。进了舱,他也不敢入席,躬着身,站在舱门口,低着头,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孙策。
孙策打量了他片刻,指指对面的坐席,淡淡地说道:“坐。”
孙权屏着呼吸,规规矩矩地入席,拱手施礼。“谢陛下赐座。”
“母后的懿旨,你应该收到了。我最后再问你一次,是继续作战,还是去倭国为王?”
在那刹那间,孙权几乎想答应孙策,离开战场,回到长沙,或者去倭国为王。
倭国也是海外,他可以按自己的计划行事,想征多少兵就征多少兵,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可是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
努力了这么久,终于再次拥有指挥万人作战的机会,终于可以证明自己,怎么能临阵脱逃?
孙权咽了两口唾沫,反复斟酌用词,调整好语气,让自己看起来不是那么激动。“臣弟向皇兄承诺过,打完益州,不论胜负,臣弟就回长沙,娶妻生子,安享富贵。臣弟虽才浅德薄,却不敢失信于皇兄。”
孙策早就知道孙权会是这个答案,倒也没多说什么,取过地图。
“说说看,你准备怎么打?”
孙权有些意外,他没想到孙策会这么爽快,而且是在他捅出这么大娄子之后。
见孙权看他,孙策苦笑。“我劝得了你吗?”
孙权讪讪地干笑了两声,顾左右而言他,取过地图,说起自己的方案。他在外面晒了半天,心情又紧张,口干舌燥,声音沙哑。孙策见了,也有些不忍,提起水壶,给孙权倒了一杯水,让他喝了再说。孙权捧着杯子,小心翼翼的呷了两口,这才觉得嗓子舒服了很多。借着这个机会,他调整了一下情绪和思路,再说的时候就顺畅多了。
孙权的方案和娄圭大同小异,只是他将重点放在了陆路强攻上。这段时间,他对附近地形做了详细的了解,攻克巫县后,又拿到了巫县的地图,把握更大。
水路受限,孙权建议将进攻的重点放在陆路。除了牛马岭之外,还有几条可选的山路。虽说都有利于防守,不利于进攻,但双方战力相差很大,并非全无取胜的可能。
蜀军兵力很多,但兵源复杂,除了曹操率领的中军之外,大部分战斗力不强,也没有多少为蜀军拼命的心思。他们之所以听曹操号令,阻击王师,很大程度上是受了曹操的欺骗,不知道吴军的真正实力。一旦上阵,真正与吴军交了手,知道双方的实力悬殊,他们就知道自己的愚蠢,很可能士气崩溃,一触即走。
这一点,他深有体会,前有沈弥、娄发,后有李异,都是如此。这几个人还是长年征战的宿将,战力不过如此,那些几乎没有上过阵,更没有与吴军交锋经验的益州大族部曲又能强到哪儿去?
说白了,这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根本不能与吴军精锐相提并论。作战谨慎一些是应该的,可是过于谨慎,难免错失战机。就像这次,如果不是之前与李异交过手,知道李异部的战斗力有限,他也不可能下定决心,奇袭巫县,自然也不可能有现在这个局面。
“既然李异所部战斗有限,你还打算用他们?”
“正因为他们战斗力有限,臣弟才打算用他们,示敌以弱。若是用我大吴的精锐,曹操反倒不敢掉以轻心,严防死守,无隙可趁。”孙权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况且李异所部经臣弟挑捡,再加以训练,还是有一部分可用的。如此,方能出其不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