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大营一处戒备森严的帐篷里,西番王女怔怔地坐着。
她听说弟弟已经不行了,现在正是回去夺取大权的好时机,奈何那燕绥和林擎言而无信,总在拖延着不肯放她,尤其是燕绥,走之前还给她吃了毒药,十分坦然地告诉她,这药需要按时吃解药,否则便会毁容浑身溃烂而死。
她知道燕绥林擎不信任她,不打算放虎归山,唯因如此,她更不能束手待毙。
这几日她使尽浑身解数,试图收买勾引看守自己的人,可是那些兵像木头做的,都离她远远的,她根本没有任何机会。
忽然外头脚步声响,西番王女知道是有人给她送饭并巡察,她想着那个每日送饭的铁面男人,叹口气,懒洋洋走过去,不想今日看见的却是一张年轻英俊的脸庞,带着几分对她的好奇仔细打量她,同时也似乎不太清楚这里头的规矩,站得离她很近。
西番王女浑身一紧,剧烈心跳。
她知道,机会来了!
她悄悄整理裙裾,学着当初闻近纯教她的美妙姿态,款款地走了过去,微微偏转自己最为美丽的右脸,端庄而又清纯地,冲那一看就地位不低的年轻将领一笑。
那年轻将领怔了一怔,脸腾地红了。
西番王女心中狂喜。
……
文臻盘膝坐在慈仁宫里,身后是白花花的一片,都是穿丧服进宫哭灵的命妇。
太后薨逝,内外命妇都要进宫哭灵,她每日就带领着这些命妇在慈仁宫守殿。主持着丧葬事宜。永嗣帝有时会来后宫,倒是遵守承诺,会和她说一些朝堂事务和紧急军情。
和之前的态度不同,永嗣帝忽然改了口风,表示西番狡猾桀骜还贪婪,不可议和,否则必有割土之忧,而东堂国土,一寸也不能让!
文臻听说之后,还略有些欣慰,心想之前他似乎无所谓议和也无所谓割让,如今倒有气节起来了。但不议和,主战,终究对燕绥有利,她也安心了几分。
皇帝下旨,务必将西番打残才能一劳永逸,为此严厉督促筹备粮草军械,运往前线,倒免了文臻之前怕朝廷不出力的担心。
随后便有消息传来,西番皇帝在和燕绥林擎对阵中遇刺,重伤昏迷,大军大乱,西番王女逃回西番大军之中,软禁杀戮将领,拿下了军权,然后撤出了徽州。
而建州那一路,原本出现莫名其妙的兽潮,冲垮了建州军,正在海疆守卫的大皇子趁机出兵,眼看便要穿过建州,却在此时忽然出现一队白衣人,人数不多,人人仿若冰雪之姿,却对那些凶猛的异兽十分地有手段,寥寥几十人,硬生生阻住了兽潮,几十人每人骑一匹兽,赶回了大荒沼泽的方向。说来也妙,回去的时候,这一队人还稍微绕了点路,从苍南州经过,顺手将季家的军队践踏了一番,这种举动很像是朝廷的人,但满朝上下,没有人知道这些神秘人的来历。
建州军是临时抽调的,原本也不是完全没战力,纯粹对那些兽不了解,无从下手,如今凶兽一去,建州军加上朝廷紧急调拨的军队,堪堪也就护住了建州一线,没让西南一地彻底陷入战火。
这两个算是好消息,但是另外有些消息却不大好。比如邱同带领的大军,确实截着了西番军去池州的军队,也将之套住了,却忽然在背后遭到了长川军的埋伏,险些被包了饺子。
文臻非常震惊,长川叛变了?易人离是出事了还是变节了?这不可能啊!
另一支拦截去衡州的西番兵的七万精兵,倒是将西番兵打得落花流水,却在那里遭遇了易铭的机关铜人阵和部分联军。潘航带领三万军一个转身进入川北之后,易铭没有追击,却趁机将衡州附近的戍卫营解决掉,使之不能驰援湖州。之后黄雀在后,在中文和闻近檀追击西番军的时候偷袭,她的机关十分强大,又是偷袭,又是趁七万兵正疲惫的时候,一战而胜,西番军趁机逃脱。
两处逃脱的西番军又汇聚在一起,消失在东堂大地上。以至于林擎燕绥不敢懈怠,日夜巡逻于边境,就怕某一日再出现一个徽州。
单一令等几人,不顾年纪老迈,一直亲自督促粮草,运往前线,湖州出身的官员,基本都依附于大司空和李相麾下,于此事很是积极。
西番接连受挫,这回真的递了议和的国书来了,朝廷这几日正在为此争论。因为不好的消息又来了,唐家和易家已经联军反叛,安王也出兵了,季家显然有些不安分,湖州成为联军攻击的第一站,正在苦撑,朝廷已经紧急调兵,但是也不知道能不能赶到。
东堂现今竟然是处处战火,四面楚歌。
如同之前说的,群臣忧于内患,倒是更倾向于议和。
皇帝的态度并未和文臻明说。他很少来后宫,来了以后也是被人群簇拥着,远远地坐在一边,根本不给文臻接近和出手的机会。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战事频仍,他心绪烦躁,最近身体状况很是不好,脾气也很不好,已经杖毙了好几个宫人,倒是有传言他很宠爱新进的一个小太监。
由于皇帝的疏远和淡漠,那些进宫哭灵的内外命妇,渐渐又有流言出来,说新皇后毕竟出身平常,并不受宠,身边总跟着很多人,想必也是皇帝怕她不懂礼仪,于这丧仪大事之上失了皇家体统,因此常用些怜悯的眼神看着这位“乡下新皇后”。
文臻不过一笑而已。
这几天她一直在试图救出随便儿和德妃,但是听风声,随便儿好得很,贸然去救,反而可能引起皇帝怀疑带来危险,她对随便儿的能力有信心,只命人遥遥监视着皇帝便罢了。德妃却是遍寻不着,这令她颇有些焦灼,但皇宫太大,管制又紧,自己的人手又不多,也只能慢慢地寻。
她时常戴着珍珠面罩,稍稍画点妆,她在京做官时候并不长,做的是朝官也不会和后院女子打交道,因此这满天京的贵妇,真没什么人认识她。
皇帝总不来她面前,防备得滴水不漏,委实找不到什么机会下手。
她也在犹豫着,当此战事凶危之时,宰了皇帝事小,朝廷大乱风雨飘摇,影响了前线作战就事大了。
她十分忧心湖州,却知道此时自己赶回去也来不及了,听说林飞白赶去守城了,她更加忧心了。
希望他一切都好。
今日依旧是哭灵,忽然人群起了一阵骚动,文臻回头,就看见永裕帝皇后被人扶着缓缓进来。
众人神色都有些尴尬。
近些日子朝堂走马灯一样换皇帝,以至于对这宫中人的称呼都一日三变。现在这位皇后,众人都不知该如何称呼迎接,只得含糊避开。
文臻听说自从安成帝“禅位离宫”之后,这位原太后坚决不肯信,为此大闹一场,却被永嗣帝“请去疗养”。就在重华殿隔壁收拾了一间宫室,请她住了进去。后来也便不再闹了,原以为她从此安分,如此也能多活些时日,毕竟永嗣帝是被“禅位”,对前一任的母后要有必须的尊重。
如今太后薨,她却来了,礼仪上不可阻拦。
皇后也老了许多,脸色平淡,再不复当年假作的温柔贤淑,也没有多少的悲愤之气,倒像是被现实的重拳一次次击打之后终于认了命,脸上是一种和香宫宫女近似的空白麻木。
她来了,文臻得让出最前面的位置,皇后耷拉着眼皮,也不看她,往那一坐,疲倦地道:“今夜本宫为太后娘娘守夜。”
文臻含笑应了。
你爱守便守,与我何干。
皇后身后跟着一个小宫女,忽然对她眨了眨眼,文臻就明白这位也是暗线之一了。
那宫女服侍皇后跪下后,自己便慢慢退后,经过文臻身边时,裙摆一动。
文臻按在地下的手及时盖住了一个蜡丸。
然后她剥开了蜡丸。
片刻之后,跪在她后头的鼎国公夫人,看见新皇后的后背一阵颤抖。
这位新皇后,虽然屡屡被非议,但气度一直很从容,众人从未见过她失态。
此刻看那一阵明显的颤抖,众人都有些愕然。
文臻抖过那一阵,霍然站起。
一把掀掉珍珠面罩。
她眼底通红一片,眼泪无声无息涌出,将那些厚厚脂粉冲开。
有人认出了她的脸,一声惊叫。
文臻却什么都听不清了。
她浑身轻微地颤抖着,整个脑海里都是落雪的城头,围困的大军,染血的城墙,至死不下城头的不朽的人。
是那短短急报里触目惊心的述说:“……联军围城,湖州军畏战,都尉驰援,苦战守城六日夜……阵亡。”
最后两个字如烙铁,烫得她脑海如沸浑身却冰凉,此刻什么筹谋什么计划什么小不忍乱大谋……统统都已飘往云外,她穿过密密麻麻的白衣人群,一边走一边脱孝衣,白麻布的孝衣、腰带、长袍,发饰……一件件飘了下来,落了一地。
每落一件,便有一人倒地,她的侍女嬷嬷们慌忙上前救治呼喊,整个灵堂乱成一团。
她走得突然,看守她的人反应不及,慌忙追上,但此刻灵堂大殿里全是贵族女眷,还不断有人晕倒,有人扑来救治,乱糟糟的阻住道路,这些人不敢踩踏这些贵族女眷,只好飞身踏梁前行,但就这么一耽搁,文臻已经去得远了。
一片混乱中,也就没有人注意到,原皇后也悄悄起身,出了慈仁宫。
……
文臻急奔向仁泰殿。
一路上有无数的人涌上来拦她。
然而没有人能拦住她,她动用了文蛋蛋,动用了身上所有的毒物药物储备,吹起了驭兽哨,施展了毒针,甚至在金吾卫垒成人墙阻住道路时,跳进了御花园的湖水,一路从湖水中破冰而去。
她用尽了这些年学会的所有技能,也展现了这些年里从未有过的决心和酷厉,再无任何顾忌地向外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所经之处,一地殷殷。
直到仁泰殿下。
却在仁泰殿长阶之下停住。
这一路,她的毒药已经用尽,体力耗费巨大,内腑一片空荡,湿透的衣裳结成了冰,而比先前更多的金吾卫一层层像无垠地海般拦在了她面前。
她再也无法像先前一样势如破竹而去。
大朝会竟然还没散,此刻殿门大开,广场之上,单一令带着无数臣子长跪,有人在挨刑杖,木板一声声击打在体肤之上声响沉闷,那颗微微垂下的头颅白发苍苍,文臻发现那竟是李相。
广场上单一令跪在地下,长声悲愤:“陛下,不可啊——”
文臻心一跳,站定。此时单一令听见喧嚷也回头,看见文臻,眼睛一亮,急声道:“文臻,来得正好!陛下说西番已经臣服,而朝廷支撑几处作战,捉襟见肘,应以国内战事为重,着令从今以后的粮草武器不再运送至青州,顺水路改道运往衡州和建州等地……”
文臻霍然抬头。
又一波兔死狗烹了是吗!
之前西番兵锋猛烈,需要他们对抗西番,便粮草顺利,全力支持。如今眼看西番有了颓势,便要过河拆桥,抽回粮草和援军!
可西番虽然连连折戟,但主力军队并未损失。当下的臣服和议和都很有可能是缓兵之计,好不容易集结了那许多军队,西番绝不甘心就此打道回府!
而燕绥林擎带兵苦战在青州一线,几次大战下来,粮草军械消耗必大,又值隆冬,作战艰难,正是需要后勤补给的时候。
皇帝这是算准了林擎和燕绥一定会苦撑,是要利用他们到死,而自己毫无负担和良心地专心对付世家反叛吗!
顺便还可以借西番彻底消耗燕绥的力量,使他再也无法报复是吗!
可!去!你!娘!的!吧!
殿上忽然走出一个内侍,手里一卷明黄圣旨,道:“旨意已下,众臣接旨!”
随着这一声传令,广场上金吾卫一队队奔了来,在广场边缘列队,衣甲和武器交击声响清脆,有些大臣腿肚子开始发抖。
金吾卫在无声逼近,渐渐有人低头站起,走到一边。走开的人越来越多,最后还跪在那里的,只有单一令,厉响,周谦,还有几个湖州出身的年轻官员。
更多的金吾卫和皇帝亲卫龙翔卫快步过来,拦在文臻和单一令之间。那太监快步下阶,道:“大司空,接旨吧。”
单一令跪直了身体,缓缓道:“请陛下恕臣无状——乱命不可接。”
殿内忽然传出一个幽幽的声音,似乎还带了几分好奇,“为何?”
“陛下,西番桀骜且无信,此刻求和不过是缓兵之计,一旦朝廷撤援兵和粮草,西番很有可能卷土重来,届时边军孤悬一线,冰雪苦旅,死伤必重,请陛下怜惜将士性命!”
“这不过是你惊弓之鸟,胡乱猜测。”
“可陛下,若是西番真的卷土重来,边军缺粮缺武器缺补给守不住青州,那东堂就会失半壁江山!”
“现在东堂的半壁江山已经受到了威胁!你知不知道,今早军报,湖州沦陷,唐易联军合兵,连克数城,已经离天京不过百里!攘外必先安内,西番求和不接,非要多线作战?空耗我东堂国力粮草,单一令,你安的是什么心!”
声音到后来已近咆哮,连厉响等人都变色,单一令那张橘皮老脸却毫不动摇。
文臻没有立即出手,在观察着地形,同时看着单一令,只觉得老师气色很差,脸色青灰,双目凹陷,神情虽然稳定,手指却一直在痉挛地颤抖。
这模样依稀有些眼熟,她皱起眉头。
“老臣安的是为国为民,求东堂万万年的心!”
“说得倒是冠冕堂皇。”大殿深处皇帝讥诮地笑,声音飘飘荡荡,“只是你一把枯瘦老柴,一介为药膏所掳获的瘾君子,连自己的瘾欲都无法控制,谈什么纵论朝政,说什么为国为民,配什么文臣第一?朕倒是要问你一句:你今天抽烟了吗?”
这一声轻而悠长,语气却刁毒凶狠,所有人骇然抬头!
众目睽睽里,单一令背影一动不动。
文臻心中一沉。
当初福寿膏事件,所有人都被逼戒断,只有单一令,年纪大了,被子侄坑了抽了福寿膏后不能自拔,也没有了体力和健康去坚持戒断,自此得了特许,允许继续抽烟,她本就担心这东西戕害老师身体,屡次劝说,却没想到,这膏子果然是没戒,而且听皇帝口气,似乎瘾越来越重了。
一个太监走下来,捧着一个小罐,站到单一令面前,将那罐盖揭开。
一股奇特的香气散开,十分浓郁精纯,单一令一直岿然不动的背影终于颤了颤。
他死死盯着那罐子,喉间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响亮的咕咚之声,枯瘦的手指下意识伸出。
那太监含笑看着,还把罐子往前递了递。
厉响厉喝:“老单!”
单一令如遭雷击,手指猛地缩回,重重撞击在地面。
他双手拄地,微微喘息。
体内似乎有无数蚂蚁在爬,在咬,在啃噬他的理智和五脏六腑,那种绵密空虚而又无尽的痛苦令他看这巍巍金殿也生了黑色的重影,像一座地狱之山般悍然压下来。
他知道他坚持不了多久了。
前几天开始,他的福寿膏就断了,而满天京也寻不出一罐来,他已经煎熬了好几日,今早撑着上朝时,衣服瞬间汗湿都穿不上身。
眼前那飘着异香的罐子,是这世上最巨大的诱惑,也是最可怕的陷阱。
接过去,他从此就是被皇权控制的行尸走肉。
拒绝掉,他会很快失态,失禁,翻滚,撕扯,狂叫,在群臣之前丢尽颜面,再也没有任何资格和立场,带领群臣,去抗拒那乱命。
无论走哪条路,都是他的绝路。
金吾卫龙翔卫一层又一层,隔在文臻身前,都戴着面罩,死死地盯着她。
文臻紧紧盯着人海那头的单一令,忽然道:“老师,接旨吧。”
众臣更加震惊地转头看她。
“接吧。这朝政掌握在暴君手中,不是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可以抗衡的。你今日便是拼了这命,磕破这头,他的旨意,也能从你们的身体上踩过去,自有无数人为了前途和未来,抢着去执行。”文臻道,“老师,不要逞无谓之勇,接吧。”
单一令抬头,看着巍巍大殿。
半晌,他缓缓笑了一下。
伸出双手,去拿那个放在他面前的瓷罐。
文臻舒了一口气。
她知道短时间内自己很难闯过这重重大军去救老师,但是她安排了三两二钱就在附近,以三两二钱的速度,应该能救下老师。
但是老师自己接了,也好。
单一令弯身去拿瓷罐。
文臻忽然心中一跳,立即召唤了三两二钱,银蓝光芒如电射来。
然而终究是慢了一步。
单一令忽然头重重向瓷罐一撞!
砰一声,瓷罐在他头骨之下碎裂,福寿膏流淌一地,而他的头砸碎了罐子之后,重重砸在青石地上,亦发出碎裂的声响,刹那间深红的血与深黑色的福寿膏交融在一起,在地面上黏黏腻腻地铺开去。
广场上瞬间寂静如死。
文臻的喊声撕心裂肺:“老师!”
三两二钱行动如电,然而终究快不过大司空那一霎的决心。
单一令依旧跪在自己的血泊里,双手紧紧抠住地面,用最后的力气嘶声道:“陛下,老臣以死戒断!”
“老臣依旧是这朝臣第一!”
“老臣为官三十载,门生无数。这天下百姓,都知司空姓单!”
“开国皇帝有训,为君者不可逼臣死谏,若有死谏事发生,若有重臣横死,一切旨意当搁置再议!”
“请陛下收回成命!”
他撕心裂肺的喊声回荡在空旷又拥挤的广场之上,整个天地都似乎在此刻丧失了声音。
群臣盯着那片黑红黏腻,一地碎片,只觉得浑身发冷,颤抖剧烈不能止,而苍天如穹顶,重压于头颅之上。
重重兵甲之后,文臻忽然跪了下来。
“尚书令文臻,上禀于永裕帝驾前。”她的声音十分清晰,传遍广场,“陛下乱命,臣不敢接,请陛下收回成命!”
众人骇然看她——她是气疯了吗?
永裕帝?!
厉响忽然嘿地一声冷笑,砰地也磕了一个头。
“鼎国公厉响,上禀于永裕帝驾前!请陛下收回成命!”
李相推开执行廷杖的太监,老泪纵横地翻下了刑凳,爬到汉白玉石阶前,“丞相李绝非,愿为死谏第二人,请……永裕陛下收回成命!”
周谦以首顿地,“请陛下收回成命!”
那几个年轻官员砰砰磕头,额头带血,“请陛下收回成命!”
刚才走开的一个官员又走了回来,捂住脸肩头耸动,半晌一个头磕下来,“请陛下收回成命!”
越来越多的人走回来,跪在单一令身后,于冰冷的广场上,低头看着老臣的血迹缓缓流过自己膝前,想着方才文臻那声称呼,心头如被雷霆劈过闪电照过,裂出无可弥补的缝隙和终于洞明的真相来。
原来一切都是骗局。
原来所有人都被那金殿之上的人翻覆于掌心玩弄。
“请陛下收回成命!”
人群越聚越多,呼声越来越响,金殿似乎在朝臣越来越愤懑的呼声中微颤,传旨的太监白着脸,一步步向后倒退。
文臻的声音再次响起。
“陛下,林擎和燕绥,已经被你兔死狗烹了一次。他们不计前嫌,还在前线捍卫东堂,你就要兔死狗烹第二次吗?”
“你凉薄如此,恶毒如此,对得住这些曾经为你的江山殚精竭虑,为你的皇朝耗尽心血,甚至为你的所谓死亡痛哭流涕的臣子们吗?”
“你的白骨皇座,垫着燕绥和林家父子的血,垫着大司空的血,垫着安成帝永嗣帝的血,还需要这广场上的无辜臣子们多少的血浇灌,来维持你那虚假的光辉呢?”
她的声音引起回音无数,“白骨白骨”地荡漾开去。
群臣们仰着含泪的脸,像看一场忽降却不肯停的大雪一般看着沉默的仁泰殿。
只有单一令,软软地垂着头。
他在血泊里照见自己枯槁的颜容,最后一刻却绽放安慰笑容。
“回陛下……问话……老臣……再也不用抽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