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我拆下来。”他说。
她看得目瞪口呆,但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接过他递来的剪刀。
冰凉细长的手术剪搁在手里,似乎连带着让心都跟着往下微微一沉。
在过去的十六年里,她从没做过这种事,其实就连看上一眼都觉得可怕。鲜血随着他的动作,仍旧在不停地往外渗,直到她解开一圈又一圈湿润黏腻的纱布,才看清楚伤口的样子。
他的伤在右侧前胸的位置,由上到下斜在那儿,足足有十几厘米,两侧的皮肉向外翻开,狰狞地浸在暗红色的鲜血里。似乎是刀伤,单凭想象就觉得疼入骨髓。可他的反应却令她震惊,除了微微皱眉之外,那张英俊的脸上表情淡定得几乎不像是当事人。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接近一个成年男性的身体,更是第一次处理这种事情。她本能地想要转移注意力,可视线却像被胶粘住一样,木然地定格在那道恐怖的伤口上。卷着纱布的手禁不住地轻轻颤抖,她用整齐雪白的牙齿狠命地咬住嘴唇,就连脸孔都不自觉地泛白了。
最后还是在他的指导下,一步一步地完成了整个重新上药并包扎的过程。
她的动作既蹩脚又生疏,完成之后自己竟也冒了一身的虚汗。
而他低下头,似乎是饶有兴趣地检阅了一番她的“成果”,才开口说:“多谢。”
“不客气。”她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强迫自己找回正常的声音,可是气息仍旧不稳,手也依旧在抖,只好十指交握垂在身前,强自镇定下来,问:“我可以走了吗?”
其实她现在的样子也十分狼狈,校服上沾染的血渍干涸凝固成一块不大不小的褐斑,印在雪白的棉布料子上,格外显眼,是无论如何都遮不住了。而细碎的刘海因为汗水贴在额前,脸色苍白,双眼失神,活生生一副惊吓过度的形象。
他不禁多看了她两眼,幽深的目光仿佛是在审视着什么,片刻之后才回身拾起衬衣穿上,面朝着她一边扣扣子一边说:“我送你。”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不用了。”抬眼见到他微微眯起的眼角,又不得不轻咳一声解释:“你受了伤需要休息,我自己回家换衣服就行了。”
这个理由真是烂,好像她有多么关心他似的。其实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眼前这个男人,全身上下都散发着神秘而又危险的气息,直觉告诉她不应该和他靠得太近。
幸好他也没有再坚持,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再次道了谢:“好,今天多谢你。” 语气温和有礼,简直就是个谦谦君子,让人无法将他与身上那道狰狞的刀伤联系在一起。
而她则如同获了特赦令,这一回就连客气一下的心思都没有了,只想着尽快摆脱这场莫名奇妙的遭遇。
结果她刚刚走到门边,却听见身后又传来清冽平淡的声音:“你叫什么名字?”
她应声回过头,男人修长的身体闲闲地靠在桌边,漆黑幽深的眼睛里仿佛带着一丝兴味,慢悠悠地自我介绍道:“沈池。”
这样一来,她反倒不好拒绝了,可是又不擅长撒谎,迟疑了片刻,只好如实说:“晏承影。”
“晏承影。”他低声将这三个字重复了一遍,才笑了笑:“再见。”
大门打开,秋季灿烂的阳光一下子涌进来,炫目得令人几乎眼花。
承影对着外面逐渐热闹鲜活起来的世界深深地吸了口气,心里并不希望下一次还会和这个男人再遇见。
这件事就像一个秘密,被深深地埋在承影心里,从没跟任何人提起。
那天早晨她忐忑不安地跑回家,迅速换了身干净的校服,又在水池边处理了脏衣服上的血渍,确定不会被姑姑发现异常后,才匆匆忙忙赶去学校。
最后当然迟到了,所幸老师并没有惩罚她。
到了下午,丁丽珍返校上课,一见面就兴冲冲地凑上来说:“告诉你一件事哦,张老师生病了,要请假半个月呢。”
下午他们班正好有节美术课,任课的张老师风评一向不太好,说起话来尖酸刻薄,常把表现欠佳的同学讽刺得体无完肤,并以此扬扬自得。
张老师生病的消息很快传开来,一下子教室里就爆发出欢呼雀跃的叫好声。承影初来不久,还是第一次看见大家这个样子,气氛与自己以前念书的地方全然不同,不禁感到新奇。她拢住桌上的画笔,问:“没有老师上课,那我们怎么办?”
“听说会有代课老师哦。”阿珍趴在桌子边,笑嘻嘻地小声说:“而且还是个大帅哥!”
看到好朋友一副满面红光,双眼几乎就要冒出小心心的样子,承影忍不住单手撑住脑袋笑骂:“你花痴啦!”
“我是花痴呀,难道你不是吗?”阿珍就是那种没心没肺的女孩,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从不遮掩。
十六七岁的少女,对帅哥这种动物天生缺乏免疫力。承影一听也来了兴趣,于是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憧憬着,直到上课铃响。
代课老师十分守时,几乎就在铃声落下的最后一秒,不紧不慢地踏进了教室。
有那么一瞬间,之前还吵吵嚷嚷的课堂像是被突然施了什么咒语一般,一下子安静了下来,空气仿佛被冻结住。
每个人都望着门口的方向,目光里充斥着各式各样的好奇和惊艳。
却只有承影是个例外。
她看着那道修长俊挺的身影走上讲台,只觉得目瞪口呆。面对着新来的老师,周围每个人的眼睛都在发光,就只有她,似乎眼前一片漆黑,两只耳朵嗡嗡直响。
接受着数十双眼睛的审视,那个年轻的男人面不改色,语气淡淡地说:“大家好,我叫沈池,你们可以叫我沈老师,也可以直接称呼我的名字。”
低沉清冽的嗓音终于把大家给唤醒了,教室里一瞬间又爆发出一阵极细微的高频率讨论声,还夹杂着数位女生的抽气感叹声。
班长忘了喊“起立”,而他似乎根本不以为意,等待了片刻才继续说:“我只是临时代课,也许只上今天这一次,所以就不浪费时间了,我们直接上课怎么样?”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经将带来的画具放下,两只手闲闲地插在长裤口袋里,慢悠悠地走到第一排课桌边上。
因为那里有个男生提出疑义:“老师,你看上去一点也不像老师。”
承影一动不动地盯着沈池,只见那张英俊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我确实不是,今天只是受到校长托付,临时代一节课。”
他的表情温和亲切,就连声音都斯斯文文,与早上那个浑身血腥气息、眼神锋锐冷淡的强悍形象判若两人。
承影一时回不过神来。
下午的阳光穿透窗户,正好落在他身侧,令他整个人都仿佛陷在光与影的交叠处,愈发显得俊美清隽。
那件白色棉质衬衫被他穿得十分合身,两颗领扣被解开,袖口卷得很随意,但又莫名的有型,配着直筒休闲裤和休闲鞋,看上去比在座的学生大不了几岁。
一听说他不是真正的老师,课堂气氛立刻比之前轻松了不少。之前还在窃窃私语的女生们也明显更加大胆了,除开讨论之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这个从天而降的漂亮男人,激动兴奋的神情全都挂在脸上,丝毫不加掩饰。
“真的是超级帅耶!”承影耳边传来阿珍的声音。
她心不在焉地低低“嗯”了声,还在想着早晨的事,结果沈池似乎不经意地忽然调转了目光,视线堪堪从她脸上扫过。
对视大约只有一两秒钟,承影下意识地愣了愣,而他已经不动声色地移开了注意力,转头去解答另一位女同学的问题。
那女生问的是:“沈老师,请问你今年多大?”
“我猜绝对不会超过22岁啦!”她旁边的一个男生大大咧咧地插嘴。
“你的眼光不错。”沈池对那男生笑了一下,从侧面默认了这个答案,“希望等会儿画人物肖像的时候,你也能把模特的结构线条画得够精准。”
他一边说一边转身从画夹中抽出一张名单来,随意地扫了一眼,然后便看向所有人:“谁愿意自告奋勇当模特?”
见大家都不吭声,他才慢悠悠地补充道:“不需要脱衣服的。”
一句半开玩笑的话,令一群少男少女哄笑开来。平时几个调皮的男生开始互相推搡着“举荐”,大约是想看对方出丑;也有条件不错又活跃大方的女生打算自己举手。
结果也不知是谁提了句:“沈老师,我看你身材这么好,不如就你来给我们当模特怎么样?”
那人声音颇大,很快就引来四面八方的附和。承影听见阿珍在旁边一个劲儿地低呼:“不行了不行了,我要流鼻血了……”
阿珍捂着心口的模样终于让她忍不住笑了声,而沈池也笑了,那双狭长深邃的眼睛在强烈的日光光线下微微眯起来,对这个提议不置可否,只是轻轻抖了抖手上的名单,说:“那我就随便挑一位同学了。”
承影忽然就有点担心起来,她不确定刚才那短暂的对视是否让他认出了自己,倘若有,那么他会不会恰好就点中她的名字呢?
她很后悔,早知道当时就随便编个假名字告诉他好了。
结果却是她杞人忧天了。
沈池选中的是一个戴着眼镜的男生,身材略微有些矮胖,长得像成年后的郝邵文,也是班上的活跃分子之一。
那男生被请到前面,坐在高凳上,不得不老老实实当模特。而沈池依旧双手插在口袋里,站在一旁讲解素描要点。
他的声音听起来不紧不慢,就连站姿也十分悠闲放松,不像是在上课,倒更像是午后闲聊。
短短一堂课的时间,几乎所有女生的心都被这个突然出现的年轻男人俘获。
趁大家动笔作画的时候,沈池沿着过道巡视了一圈,中途从承影身旁经过。她刻意垂着眼睫,让心思都集中在纸和笔上,可还是隐约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味道,仿佛新鲜的薄荷浸在浮冰里,又清又冽。
这样的气息带着一丝危险的侵略性,这才是他带给她的真正感觉,而非在这课堂上几十分钟里,令人如沐春风的温和假象。
事实上,在许久之后,她始终对他存着一种极其矛盾的感情。这样一个男人,太神秘,太危险,每多靠近一分都会让她感觉自己随时会被化成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