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种植有一棵枇杷树,树下有石桌石凳,陈青牛坐在凳子上,傀儡爬出袖子,在石桌上绕圈转,像是在巡视领地,好奇问道:“那几头鬼物都敢露面挑衅你们,为何不顺便收入炼妖壶或是招魂幡?”
原来刚才进入院子后,隔壁那栋宅子竟然有淡淡的妖气浮动,在高墙上探头探脑打量两人。
陈青牛随口道:“好比你刚搬到一个新地方,街坊邻里跑出来瞧瞧你,你就要一拳砸死他们?没有这样的道理吧。”
它气笑道:“阴阳相隔,生死之别,怎能算街坊邻居?!”
陈青牛仍是漫不经心的模样,“反正只要别有杀心恶意就好,那就大家相安无事。我又不需要以此积攒功德,浪费那气力做什么。”
它望向西边的高墙,疑惑道:“此地煞气痕迹分明很重,不知为何,阴气秽气却不多。”
陈青牛响起那座小寺庙,“会不会是离寺庙近的关系,或者有得道高人在这里做过法事?”
阳间阴间的区分,地上地下之分,大致符合,但并非绝对吻合。阳间也有许多被老百姓称为鬼屋阴宅的处所,更不用说那些血流千里的著名古战场,以及生人勿进的坟茔荒冢了。
这条回头巷就属于适合阴物寄居的地方,当然活人久住于此,也不会有太大问题,除非是那种本身福运绵薄、命理摇晃、阳寿不长之人,才会被这点阴气伤到本元。
它想了想,摇头道:“不像,倒像是活人使然,以一身阳气冲洗掉大部分恶煞,其余留下的,兴许都是沾有因果而执念不去的鬼物。”
陈青牛顿时来了兴致,“如果属实,咱们可就等于是捡着漏了。凉州城那边不好说,这铁碑军镇若有好的修行胚子,只要不是那儒家的读书种子,都不至于有人跟我争吧?”
它闭上眼睛,然后呆滞片刻,狠狠跺脚。
陈青牛纳闷道:“吃错药了?”
它举起手臂,悲愤欲绝道:“我如今连手指都没有,如何能够掐诀算卦?!”
就在此时,他们听到对门院落里的读书声,嗓音稚嫩也清朗。
书声琅琅。
是一位少年读书郎。
彩绘木偶灰心丧气道:“偏偏是一位读书种子!”
陈青牛纳闷道:“难道那对姐妹,还有个兄弟?有空得好好查查。”
它想起一事,让谢石矶摘下行囊放在桌上,其中一具傀儡是棋待诏,坐姿,棋墩棋盒都搁放在腿上,以绝妙的镶嵌方式稳固住位置,不至于散落。
只是陈青牛一直把那两只小棋盒,视为装饰品,以为是实心的木头而已,不曾想在它小心翼翼撬开一只盒子的盖子后,露出了一整盒莹白如雪的棋子。
棋盒已经足够袖珍,一盒棋子又装有一百零百八颗,可想而知,一粒棋子要精微到何种程度。
它献宝道:“知道是什么材质的棋子吗?”
陈青牛直切要害,“很值钱?”
它伸手作扶额状,一腔热血都被冷水浇灭,“庸俗!俗不可耐!”
陈青牛不以为意,身体前倾,眯眼仔细打量那盒“堆积如雪”的棋子,仍是兴致勃勃问道:“到底估价如何?”
它双手捧住棋盒,郑重其事道:“事先说好,它归我!”
陈青牛呵呵一笑,只是弯下腰,去行囊里翻找书籍,念念有词,“在哪呢?”
不用说,是在找《礼记正义》。
彩绘傀儡顿时吃瘪,冷哼一声,“大隋有条鳌江,相传很久之前曾经有一对雄雌真龙蛰伏其中,一黑一白,最后不知为何相继陨落,两根真龙‘逆鳞’又被大隋朝廷获得,下令皇室工匠制成了两盒棋子,各一百零八颗,不但是一等一的天材地宝,凑成黑白一对的棋子,用以手谈对弈,尤其是寓意之佳,堪称举世无双,更是使得那两盒棋子价值连城……”
陈青牛匆忙打断道:“等等,什么叫‘那两盒’?”
木偶也就是翻不了白眼,否则一定给这位陈仙师狠狠来一次,它提高嗓门,毫不掩饰自己的讥讽,“这么大的棋盒,你能从中拈子落枰啊?!来,陈大仙师,你老人家来给奴婢演示演示!脑子给门板……”
陈青牛缓缓拿起那只装书的木盒。
木偶的冷嘲热讽,立即戛然而止。
一本一本书籍被陈青牛拿出来,小心摊开,放在石桌桌面上,木偶被挤压在“最后一方净土”上,捧着棋盒,一声不吭,自顾自委屈幽怨。
暮春时分,阳光和煦,一个没读过书的年轻人,在异乡的小院里,晒起了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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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只就五本圣人典籍而言,只要不被陈青牛刻意从书页里牵引出那股浩然正气,木偶便谈不上畏惧深重,只是生性不喜而已,就像俗人在路上见着了蛇鼠,会绕开,若是实在绕不开的时候,就会有些恶心。
陈青牛突然记起一事,站起身对谢石矶说道:“我取个七八两碎银子,拿去给对面。你接着收拾一下屋子。”
木偶嘀咕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生怕对门隐藏着大隋刺客,就要去探探底,才能放心,直说便是,找什么蹩脚的借口啊。天底下谁都可以大手大脚,唯独你陈青牛,这辈子都不会做那善财童子。”
陈青牛伸出手指点了点它,后者立即闭嘴。
陈青牛拿了银子后走出院子。
他这趟出行塞外,陈青牛没打算大手大脚开销,除了自己那袋子金粒子不算,谢石矶行囊里就只有五块金锭和十块银锭,和一袋子碎银,加在一起约莫是九百两纹银的黄白家当,这些出自藩邸财库的纹银,或者说是雪花银,折算的时候又会有一定溢价,市井老百姓用钱,用到金银的机会不多,除了购置宅邸或是大宗买卖,都只是用制钱,一两银子一千文,但是银子如果成色足够好,能当一千二百文钱用。所以其实陈青牛等于大概手里握着千把两银子,只要不是京城和那几个出了名繁华的州郡,最多四五百两银子,就能买下一栋不错的宅院。这与身为白马郡的将种陈氏子弟,身价相当,而且毕竟官场打点和人情往来,需要花钱的地方很多。
范夫人提出过一个观点:仙家修行,既要修力,也要修心,两者兼备,修心又分两种,山上修一个“修为”,山下修一个“人心”,山上修“登天梯子,我上得去”,山下则是修“红尘泥泞,我出得来”。只不过范夫人也坦然自曝其短,说自己在俗世里摸爬打滚的时日太久,出世太少入世太深,以至于沦落到“下得去起不来”的尴尬地步,使得数十年修为,没有方寸进展,所以在莲花峰逐渐沦为嘲笑讥讽的对象。
对于范玄鱼在莲花峰的早期境遇,陈青牛进入观音座后就有所察觉,女子善妒,试想偌大一座莲花峰皆是女子,可想而知,戳脊梁骨的言语,绝对不会少,其实把白莲范玄鱼私下骂做“范老鸨”的女子修士,不在少数。
木板彩漆门神,如无意外,应当是桃木质地。所刻两尊门神,皆一身戎装,甲胄庄严,金麟熠熠,怒目而视,扣狮蛮腰带,背后绣彩霞祥云。
陈青牛有些惊讶。
其实之前就注意到了,否则他也不会多此一举来送银子,但是真当他近距离观看,仍是有些惊艳的感觉。
就像土鸡窝里出了只金凤凰。
只不过可惜的是,这对门神早已“精气腐朽”。
朱雀王朝如今不论是豪门大宅,还是小门小户,多用纸质门神,一年一换。
既能增添佳节喜气,还能显摆。至于能否真的震慑邪秽鬼物,老百姓其实也就是图个安心。
门神分三种,文武与祈福,其中书香门第往往张贴武门神,将种门庭则喜欢贴文财神,文武互济,是朱雀王朝朝野上下,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而祈福类门神,多是小户人家,所绘图案五花八门,求子求财求长寿,各有不同的门神图案,州郡县城的集市上,年前时分,都会将各色门神彩纸当作一种年货出售,价格高低,按照画匠名气大小而定,也会有一些寺庙道观,专门会有擅长丹青的僧人道士,精心绘制十数幅,然后免费赠送给一些大香客。
比如京城最大的两座寺庙和道观,那条住着数十户黄紫公卿、朝堂重臣的青云街,几乎每年到了年关,都会开始让家家户户的嫡系弟子,去寺庙道观“请门神”,极为看重。
桃木门神之外,还有青狮铺首衔环。
陈青牛缓缓伸出手掌,拍打门环。